故乡的图书

故乡没有什么图书，但让人惊奇的是，在人们的炕头会多出一两本图书，而且还会有些看头。

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小人书，而且都是打斗很精彩的小人书。

自从娘给我在供销社买了一本《保卫延安》的小人书以后，我就对小人书入迷了。曾经买过两本一样的《中国古代科学家》还都是下册，为此，爹训斥我一顿，还要我退回去。我怎么也不想退回去，后来小人书就剩下一本了。那一本不知去向，可能是爹给退回去了。

我跟着堂兄弟到他的干娘家去，看到了很多的小人书，却没有时间看完。后来，他干娘搬家，把小人书都给了他，他又不看，他娘就一股脑都给了我。我如获至宝，却不肯让别人看，总是偷着看，就跟做贼似的。

我和同学到卖小人书的老头家里去，看到了更多的小人书，买了几本，而我那同学却没舍得买一本，只是看了我的小人书，也算是过了眼瘾，沾了我的光。

我的小人书一直保存着，只要买了书就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心里很踏实。要是看到一些书买不了，就一直挂念。要是借书，总是不能认真阅读，因为要“计日以还”，只能看个大概。

故乡的书不是这样的，而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其中算卦的书居多。

乡亲们的炕头上会有书皮磨损一半的《说唐全传》，还会有丢了皮的《东周列国志》，还有《说岳全传》，《济公全传》等，大多是古典文学中的市井小说，让人一看就着迷。

我到叔叔家去的时候，看到他的炕头上放着一本《东周列国志》，只是没有书皮，每页上面都印着小字“东周列国志”，书页上还有臭脚丫子味儿。我猜，可能是我叔晚上扣了脚丫子，再用手摩挲着书页看了半天。

那臭脚丫子味儿还真怪，附着性非常强，只要附着在书页上，就再也呼扇不掉了。要是沾在被单子上、枕头上、衣服上，也不容易去除。

我没看那本书，却在我堂兄弟的被窝头看到了一本《菜根谭》。我问他那书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肯说，只是说，你想看就拿去看，几天以后还给我。

我不好意思拿走，毕竟他喜欢看，要是晚上他不看了，睡不着觉就该找我说事儿了。

那本《菜根谭》很厚，里面有蔡志忠的漫画，画风很潇洒，也很活泼。我借着找堂兄弟的空档翻一翻，找他的次数多了，竟然翻完了。或许，当时我的认知程度有限，认为里面有些道理说的对，有些道理却不是那么回事，毕竟，时移世易，现在的时代已经不是写作《菜根谭》的时代了。

我也想有一本图书，只是我那堂兄弟从来不肯说书从哪里来的。我就问叔叔，叔叔说，那是我从外地打工的时候买的。

婶子说，什么呀，你叔从火车上买的。他回来的时候，人家火车上的一个女的卖书，还不便宜。他看着人家好看，就买了。

叔叔说，醋坛子又打翻了，我出去转转。

我说，得有好几年了吧？

婶子说，好几年了，那几本破书都翻烂了，还舍不得扔。

我赶紧说，别扔，要是扔就给我。

婶子笑笑说，好，要是扔的时候我就扔到你家院子里！

我这下放心了，非常感激，却说不出一声谢谢。

在同学家里，炕头上会有算命的《玉匣记》、《大六壬集成》、《白话周易》、《梅花易数》等，当然有的同学家里很贫乏，炕头上根本就没有一本闲书。

我从读小人书过渡到读纯粹的没有图画的书是到了初中阶段，读起来就入迷。

经常读《玉匣记》的我同学的爹说，你呀，干什么都入迷，以后千万别赌，要好好干，就能成事儿，不是个大人物，就是个头子。

他的一番话有点《三国演义》里说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意思，说的当然是曹操，而不是我。

我知道他在恭维我，好让我相信。算卦的都这样，一句话就能拴住人，让人跟着他走，不然怎么能赚钱呢？

我试着读《白话周易》，却怎么都读不进去，枯燥无味，或许是我的能力有限吧，只能去读一些《说岳全传》之类的通俗读物，当然对于初中文化的我来说，还是有些阅读文言的意思，能读懂的就理解了，不能读懂的就略过去，也能看个大概。

至于《玉匣记》什么的，基本上看不懂。而那些老头们却能看懂，或许他们知识比较高级，有琢磨的劲头，慢慢地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故乡出了两个算卦的，一个是我小妮儿叔，铁嘴论断，还要和别人争辩，经常居于上风。后来，小妮儿叔去世了，我还哭了一鼻子。因为他曾经想和我爹一起打伙计到集市上给人补鞋。他买了一台补鞋的机器，我爹和他琢磨了半宿才学会。他自己到集市上补鞋，赚了点钱，后来干的人多了，也就不景气了。他曾经给我算过命，却始终不肯说，只是说我家的西墙应该垒高点。

还有一个算命的是个喇嘛，曾经在佛学院学习过，正规受戒，后来还是耐不住寂寞，回家还俗。没有别的本事，他只能干起了算卦的营生。干算卦的就要会吹牛，他给我叔说，他要是一发功，我叔家房顶上的房梁就得颤三颤。

我叔还真的相信了，就到我们家说。我爹不信，我也不行，但是我娘信。

事情就这么有意思，我娘信了，慢慢地我爹也就信了，我居然也信了。

喇嘛蓄了发，披上袈裟，到大集上铺上黄色的布，在上面摆了摇铃、抽签的签筒、小桌子，还有茶具，一边喝茶一边给人算命。没人的时候，他会端坐在小板凳上，翻看一本算卦的书。

原来，喇嘛学的佛学对于算卦来说根本不管用，他还需要继续学习进修。

人们炕头有了《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的时候，大多数男人已经出去打工了，女人们睡觉前看看那些杂志，消磨一下时光。

我堂叔出门打工之后，婶子就经常看小读物，我和他儿子在炕头打扑克的时候藏牌，翻开炕席，竟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本《金瓶梅》。当时，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只是看看有西门庆那个人物，却不知道和《水浒传》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们都没细看，还放在原处。后来，又在原来的地方发现了一本《青楼文化》，可能是少儿不宜的书，我们都没看。

我曾经对佛学感兴趣，记着堂兄弟家里曾经有一本《金刚经全释》，就想借过来看，但堂兄弟说已经丢了，找不到了，我只得作罢。

那时候，故乡没有图书馆，炕头上就是书架了，谁家有什么读物都会放到炕头上。图书流传非常快，经常在东家炕头看到一本书，不出几天，那本书就会出现在西家的炕头上。而且，书的磨损率比较高，还容易弄丢了。

不过，乡亲们都不在乎，一本书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便不买书的人，也能看到一些喜欢的书，只是，他们的阅读面非常狭窄，摸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即便不喜欢，读着读着也就喜欢了。

就像他们的命运，哪怕无可奈何也不能改变，也就认命了，活着活着竟然不愿意离开世间了。

故乡的书并不多，品类单一，但给我的启发确实不少，让我过早地看到了人世沧桑和百般算计。书比人长寿，但人可以从书中吸取营养，影响一生。

没事的时候，我会拿出一两本珍藏的小人书翻翻，再看看《菜根谭》，翻翻《周易》，却能获得一些意想之外的启示，当然也能回忆起很多故乡的人和事，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空，书的内容没变，只是人变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