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楼下的奔驰
楼 下 的 奔 驰
情有独钟/文
(1)
从这辆黑家伙屁股头的标志来看——一个铮亮的金属圆环被三条同样铮亮的金属半径分割成了三个120度的扇形,它应该是辆奔驰。我能肯定这点,并非对车做过研究,也不是它的主人。我能轻而易举叫出它的名字,只因为我在楼上,它在楼下。
印象中,在2001年,在这座繁华城市的许多繁华地段,都会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名车。通常情况下,它们呼啸而来,再呼啸而去,落脚之处也多为装饰得极为富丽堂皇的呼啸山庄。
我能够确信,在那里一睹它们完美的风采已经无法再让我大惊小怪从而自怜自伤,见不到却常常觉得稀罕。而现在不同。在我发直的近视眼里,楼下这辆豪华奔驰560简直就是个怪物——那么多好去处不去,为何要偏偏停在这里?有时候,我一看到它就会打心里笑出声来——那一副傲视群雄与众不同的嘴脸,真是经历了大悲大喜后反朴归真的独有表现。又见它全然不顾风沙满天尘土盖地,我就想,一个人,如果也能这般宠辱不惊,不知道还算不算是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居住的这块地皮一直是与繁华背道而驰,“伤疤”的头衔更是屡摘不掉。但是如今,这种情况即将改变。从挖掘机破土动工的那一声轰鸣开始,所有的人都明白,数月以后,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而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离开这里,可我的小说仍在酝酿之中,完成之前我无法去干别的。掰一掰手指计算,拆迁已近两月,而这些布满拆字大章的建筑群如今还剩下三幢(包括我看风景的这幢),暮色中,一个个都那么古色古香。
每天黄昏,我从不足一平米的阳台上驻足远眺,可以看到繁华似锦的对面街上冲天而起的氤氲紫气——我得承认,这多少会给我不平衡的心灵撒下点盐。但无论那反差如何强烈,我对这里仍是充满好感——如果那该死的挖掘机的轰鸣声再温柔一点,如果这辆可爱的大奔不横在单元门口让原本黑咕隆咚的楼道变得更加暗无天日,我想我会把这里当作天堂。
在我眼皮底下和脚的位置处,有个男人的脑袋常常从二楼探出来(我住三楼),从他一律朝后梳的头发来看,一个人,如有这般的丰茂百草,他应该是个年青人。只是感觉中渐渐有些奇怪的念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即使在夜色掩护下,那反射上来的油光也让我觉得很眼熟——无论是亮度还是色度,都跟我的皮鞋相仿。这时,我想起大学里的那位同学来。
单飞——男,1975年生人,中文系高才生,人称“一日三梳”。据校友们传言,他每天梳头至少三次,每次都对着镜子骚首弄姿,而且,他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和曾彗双宿双飞。在平时,我们寝室的七条光棍都习惯把“单”读作dan,而不念作shan——这多少让单飞有些赧然,于是痛下决心,要把素有“大一校花”之称的曾彗追到手。这一来,形象问题就显得举足轻重。在他每次梳头时,我通常就开始擦鞋。从此以后,校园里就多了一位名人——“一日三擦”。顺理成章,我这雅称是拜单飞所赐,也是我至今无法成功忘却他的主要原因。想到这里,我开始惴惴不安,难不成这人是他?
缓过神来,我把视线重新聚焦到脚下的位置,他却悠晃悠晃地进屋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躺在床上,把在梦里构思的小说再细细回忆了一遍,挖掘机又开始吊起了惊天动地的嗓子。想到小说的轮廓已经基本到位,我深深吸了口气(为保护听力),起来梳洗一番,然后胡乱吃了点东西,来到阳台上。
但是晚了一秒。我仅看见一个男人的背部露在车门外,再看着他的左手轻轻一带,所有的面目就已全非。
此时的四周,呈现出间歇性的寂静,没有感知到一丁点发动机启动的气息,就在瞬间,那辆奔驰消失在对面街上。
(2)
整个上午,我坐在电脑前疯狂地打字。正午时分,稿子的上半部分终于完成了一小半。这时我才意识到,比起那些自由驰骋的奇思异想来,我的实际工作进展得相当缓慢。这很要命。
重新燃起第N支烟,我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目光无限空洞。耳边,逡巡徘徊的音响顽强得故我如初。我呆呆地对着屏幕上方方正正的汉字出神,忽然间,就嗅到了空气中一股厚重的浮躁味,潮湿、微苦,还不停地泛着腾腾热气。猛一瞪眼,就见里面的家伙一个个对着我龇牙咧嘴,向我咆哮,我的脸愈加苍白,如同它们虚弱的身子。
然后,发自内心的绝望一阵接一阵地袭来,似乎轻而易举就能把那点可怜的自信击得粉碎。再次深呼吸,我开始冷静地思考,这篇小说如果卖不掉,下一步我该怎样?是搬出去另寻他处,还是与它共存亡?又想,前者没有孔方兄的帮助肯定不成,而后者,似乎没那么悲壮。
于是暗暗咬牙切齿,好歹要卖它个几万字。
接下来的一星期没有下楼,屋子里终于弹尽粮绝。这时候,楼内的住户开始纷纷撤离火线,而最忙碌的人却不是他们。
深更半夜,我的房门常常被人敲得惊心动魄。经过粗略计算,这七天里,收水费的来过三次,收电费的来了两次,等我一一把他们打发走人,冷不丁却发现,水费交了三次,电费交了两次。——这无疑让皮包里的三军将士们雪上加霜,更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听到敲门声就心里发毛。
到了周末,挖掘机终于停止了天才般的演奏。我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大热天我竟打了个寒战。一抬头,不知何时,天空已飘起了小雨。
这场雨开始很小,后来越下越大,整整一天的工夫,这座繁华城市就变得烟雨凄迷,宛如一个熟悉至极的陌生人。而空气中那微苦的味道却消散得无影无踪,子夜时分,雨渐渐停了。
我躺在床上,多天的劳累和营养不良搞得大脑极度亢奋,而身体却处于虚脱的边缘,迷糊了许久,始终无法安然入睡。
凌晨三点,远处的钟声徐徐传来,不安份的房门被震得摇摇欲坠。
咚咚咚……“有人在吗?”一个气喘嘘嘘的声音轻易就穿透那扇可怜的门。
爱在不在。我翻了个身,没吭声。
“欧阳,我是老吴,你开门呀?”那声音提高了八度。
开你个头!白天都瘫了你?我一边嘟噜着,一边下了床。
老吴是我的房东,平常时候,半年难得一见。今天深夜来访……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瘪瘪的钱包。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见我开了门,老吴满脸堆笑。
“没事没事,请屋里坐。”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眯着眼把他让进来,“这么晚了,你来找我,一定有事吧?“
“呵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吴干笑了两声。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靠!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三惊半夜地鬼敲门?他奶奶的都以为我心理素质好呀你们!
“就是房租……”老吴欲言又止。
“房租怎么了?”我心里一惊,大脑便飞快地开始打转,“房租?不是还没到期吗?”
“是没到期……可这房快拆了,你得尽早挪窝。”
“呵呵!这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禁松了口气,说,“还早着呢,拆完后面两幢才到这里。”
“昨天来的通知上要求十天之内全部搬走,我已经签了协议书……”
“我查看了我们的合同,房租还有一个月到期,这样吧,我把剩下的退给你好了。”见我不支声,老吴一边说,一边把早已准备好的几张钞票掏出来,“本应退你八十元,除开一年的垃圾费——24,这是56块,你点点?”
点你个大头鬼!送走了老吴,我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十天?十天能干什么?看来,这要命的小说真的算是彻底玩完了。胡思乱想中,浓浓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我终于沉沉睡去。
(3)
次日清晨,我再也无法忍受现有的一切。满屋子的垃圾,成堆成堆的脏衣服,再加上数月未刮横七竖八的胡子——这一切,已经成为我灵感源泉的最大障碍,我必须马上清除它。
三个小时后,一切收拾完毕。满屋的垃圾变成了四个死沉死沉的大袋子,成堆的衣服则把阳台挤得不成人形,至于脸上的草,我想即使是春风拂面它也绝难在短期内死灰复燃。做好这一切,我决定出去走一走,顺便把那部分家当捐献给重灾区——垃圾场。
我一步一个脚印挪动着,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阴暗的楼道里,到处弥漫着一股霉味。我一边走一边看,每个楼层的灯泡仍健在人间,只是不知怎么搞的,都不肯发光。
附近的垃圾场,距离这楼有500米。初来时,老吴一脸严肃地告诉我,清洁部门每月收缴垃圾费两元,一年一收,一次性交清。注意哦——只收钱,不收垃圾。我撇了撇嘴,什么世道?他嘿嘿地笑,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声,牛啊。
看到出口的那丝亮光,我吐了吐胸中的浊气。忽然,一阵轻微的刹车声传来,我眼前一黑。
我日你妈的奔驰560!你他妈的什么地方不好停偏要挡老子的道?
连日积累的怨气一下子从丹田直窜上脑门,没等它来得及通“奇经”过“八脉”,我就把手中的垃圾袋砸了过去。因为太重,飞出去的四袋垃圾,轻功最好的也没挨着那家伙一根汗毛——我敢肯定,就差一厘米了!
车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飘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说它是飘,因为中气很不足,但有些耳熟。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我说你怎么停车的?你以为你开这破奔就了不起了你,还让不让人出门呀?”我余怒未歇,恶狠狠地冲他嚷道。
他移了移身子,冒出一个头来——我一下子目瞪口呆,“dan……单……飞??你是单飞?!”
“我了不起又怎的?破奔又怎的……你…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他的神情在太阳底下显得异常可笑,先是一张怒火中烧布满鄙夷的脸,再则惊疑不定,最后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活脱一个木偶。
“我说单飞,你混得不错呀,都开奔驰了?”我强忍住笑,淡淡地说。此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他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他,所有制高点都在我手中。
“你……你是谁呀?”单飞张着大大的嘴巴,仍是一头雾水。
“一日三梳,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你…,你…是……一日三擦?你是欧阳!”
他终于听出了我的声音。
(4)
载着四袋垃圾,奔驰560缓缓朝重灾区驶去。坐在车里,意外的重逢和突如其来的感慨搞得单飞和我一个劲地傻笑,时不时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彼此间笑了再笑,一时无话。
很快,小山一般的垃圾场横在了面前,一片狼藉,触目惊心。下了车,单飞熟练地打开后盖,我们各拧起两袋,远远地扔了过去。中午的阳光灿烂非常,黑色的塑料袋在空中优美地翻滚着,升至最高处,然后一头栽了下来。
“常来这里吧,看你轻车熟路的。”我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像当年那般朝他甩个手势,他摆摆手,目光闪烁不定,说:“来过好几次,但以后不会再来了。”
“怎么,装起深沉来了?呵呵,还是……有心事?”我点起一支烟,嬉皮笑脸地吐了个大大的烟圈。
“五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他笑笑,“心事当然有,谁会没有呢?深沉就谈不上了。”
“说说看,这些年你怎么混的?”我用力拍了拍车身,太阳下它的皮肤很光滑,但有些烫手。
单飞长长地嘘了口气,抬起左手摸了摸光溜溜的头发,说:“你,你还记得天胜集团吧?我就在那混。”说罢,他转过身来看着我,飘忽的眼神意味深长。
天胜集团?我一下愣在了原地。
五年了,消失了五年的这个词终于被他重新提起。而我,从遇见单飞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它仍来得如此迅猛,让我猝不及防。
“曾慧……他爸的公司?”我嗫嚅着,有些语无伦次。
“去年她爸去世了,现在曾慧是董事会 。”
“啊……”
“她找过你,很多次。”
找就找吧。我凶狠地抽着烟,一声不吭。
“在杂志上,我们看过你写的文章,打电话去问,总是不见其人。难道说,这些年你就一直在这里?”单飞不再看我,冷冰冰的语气像是对着垃圾讲话。
忽然间,他这副刻意耍阴狠的表情弄得我非常恶心,我扔掉烟头,淡淡说道:“换个地方聊吧,这里空气不好。”不等他答话,我钻进了车里,用手指敲着茶色的窗玻璃,说,“去我家怎样?”
上楼时,单飞在二楼门口放轻了脚步,他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住这儿?是朋友吧。
单飞笑而不答。
(5)
屋子里很黑,我不得不打开所有的灯,除了一个装模作样的,四个灯泡亮了仨。单飞度着方步,饶有兴致地在两间房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东看看,再西望望,忽然长叹一声,欧阳,你还记得我们的寝室吗?
我冷冷瞥他一眼,说,不记得了。反正是乱七八糟,跟这差不多。
他会意地笑,接过我递来的一瓶矿泉水,呼呼地灌了几口,开始沉默不语。
“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别弄得跟一外星人似的。”坐了几分钟,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顿时不耐烦起来。
“实话跟你说,这些年,不仅我和曾慧找过你,刘老师也找过你。你不会不知道刘老师吧?我想,五四中学的事你一定不会忘记。”单飞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
刘老师?五四中学的刘老师?我听得心头一震,“怎么了,你干嘛要提她?”
“她就住你楼下,已经住了一年了。”单飞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平淡如水。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在天胜集团吗?”我一下子坐不住了,同时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记忆的闸门一瞬间轰然打开。
屈指算算,快八年了。八年的时间能够忘却多少人和事我不清楚,但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却是永生难忘。
九二年七月中旬。那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来到“五四”中学评估自己的高考得分。校园里呼声如潮,一片鼎沸,气氛凝重也癫狂。
按耐住急切的心情,我拿着厚厚一叠标准答卷进行对照,一遍、两遍、三遍,终于松了口气——还是跟往常一样,预算的和评估的就相差那么几分。然后参照报纸上公布的各类分数线,发现那评估成绩竟然超出了重点本科线20多分,这时,我似乎就看到了那张闪闪发光的录取通知书。
过了几天,提前录取的名单公布在市教委的公告栏上,我在厚厚的人墙中眯着眼睛看了五个来回,愣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再过几天,第一批录取的名单也公布了,我贴着墙壁再次观望,仍是一无所获,就连个雷同的名字也没发现。这时候,父母亲终于焦急起来,时不时用疑惑的眼神看我,忍不住了就问我评估的分数是否有误,而我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的,却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叫他们别急。
后来,我终于收到了高考成绩单,那时候收到它,一切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只是那天的心情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白纸黑字的成绩单分明在对着我冷笑,它明确地告诉我,实际分数比评估分数低出了86分。那时那刻,我终于发现自己的自信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可耻罢了,而曾经在我眼前晃动的五光十色的通知书,也不过是一个个美丽的肥皂泡而已。
直到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忆不起当初的自己是如何面对一切的。仔细回忆,只知道父母的深切期望落了空,同学们的关注与惊诧有些莫名其妙,而我的踌躇满志则是在一瞬间被击得荡然无存。
在现实面前,亲戚朋友们纷纷表示了安慰和感叹。有的叫我耐心等通知,一天一天等下去,还热心帮我分析形势,说再怎么也能读个中专或大专什么的,有的鼓励我干脆去复读,说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又怕我丢不下面子,就列举了无数个“老三界”“猪八界”的悲壮事迹,似乎那东山再起指日可待,还有的则或隐或现地表露出了诸葛般的料事如神,说什么看我平时的逍遥模样能上大学那才叫怪。事隔多年后,我再次思量那时的心情,可以说基本上还算沉得住气,于是想到,那是父母亲和姐姐为我承担了大部分的心理压力。
接受既定事实后,我在家里静静期待着某邮电学校的通知书,虽然那是一所中专学校,但专业是我喜欢的。
等待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消息却如黄鹤般杳然。眼看着最后一点希望也变成了绝望,我终于打算放弃。可我没想到,临近录取尾声时,惊喜没来,意外却如期而至。
(6)
成绩单收到后,父亲和母亲每天要出门两次,上午九点一次,下午三点一次。出门时,他们或说去买菜,或说去散步,但我看得出,他们是去教委看通知。
那个下午,一家人正看电视,看着看着,父亲的眼神就走了样,他直愣愣地看着墙上的挂钟,然后转过头去望母亲,嘴唇动了几动,却没说话。母亲会意了,去厨房里找来了菜篮子(平时买菜都带这个)。
“爸,别去看了,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强求不来。”我一边说,一边找来了棋篓子,“好久没下棋了,今天咱俩杀几盘。”
父亲的棋艺远在我之上,若在平时对弈,五局棋我只能胜一局或者满盘皆输。但今天不同,三局结束了,他似乎还没找到感觉。
“爸,你说说,是我进步了,还是你退步了?”看他心不在焉,我第一次感到下棋也是这样无聊。
父亲马上笑了:“呵!让你几盘你还真以为进步了?再来再来!”这时,轻微的敲门声有节奏地传来,我要起身,他却一个箭步过去开了门。
“请问,这是欧阳家吗?”
“您是……?”
“我是欧阳的班主任林清华。”印象中,这是五四中学的老师第一次来访。
寒暄片刻,林老师便直奔主题:“省师范学院准备内招一批公费生,只要写份申请就可以入学。因为要班主任推荐,所以我就想到了你。说实话,欧阳,你这次的成绩我们都没有料到啊。”说到这里,他似乎很有感慨,长长叹了口气,“唉,要是像你这样的尖子生也没有书读,叫我们这些当老师的脸往哪儿搁呀?申请书我已经帮你写好了,你签个名就行,相信通知很快就到。”
我和父亲都愣了。半晌,父亲的眼里放出光来,他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对着林老师说谢谢。我疑惑着,问:“师范学院毕业后是不是像您一样,当老师?”林老师微笑着,点头不语。父亲却大声嚷起来,“好呀,当老师好呀!天儿,快签字吧。”我有些犹豫,但已来不及再想什么,就掏出钢笔,在申请书上一笔一划写下那四个字——欧阳一天。
说不尽的感激中,父亲送走了林老师。我失魂落魄地靠在沙发上,眼前晃动的却满是那四个字,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我一边苦笑,一边继续下棋。父亲说得没错,不是我进步了,也不是他退步了,或许,就连谦让也谈不上,因为敏捷的棋思只在于一个人的心境。现在,我和他已经颠倒过来,一个心乱如麻,一个气定神闲。
兵败如山倒。五局过后,我推枰认输,这时,我终于有点明白了。
报应,都是报应。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立马见效。不想当老师,却偏偏让我当老师。这就是命,不认不行。
晚饭时,二舅突然来了。一进门,他就问:“欧阳,你是不是在学校里闹过什么事?”我一愣,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今天我在百货大楼遇到了你们学校的肖主任,你知道他吗?政教处的。我向他打听你的通知书,你猜他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我一下记起来,那次风波中,肖主任要找我谈话,说是叫我请家长,被我严词拒绝。
“他说,你们家欧阳不简单呀,我们学校有个刘老师就是被他整下台的。还说你的组织能力相当强。你说说,是不是有这事?”
“是的。那又怎的?”我冷冷地说。
“唉~!我说你闹什么事呀?这下可好,通知书也给闹跑了。”二舅气哼哼地望着吃惊的父亲母亲,大声嚷道,“我说呢,欧阳的高考成绩怎么就相差那么远?还真以为考试失误了?我就不信,这里面没有文章?!”
我张大了口,说:“不会吧?”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半晌,父亲铁青着脸,瞪着我问:“有这事?”
我凛然地点头。
“不会才怪!你没看见,刚才肖主任说话的那个阴阳怪腔,明摆着他是幸灾乐祸嘛。”二舅气犹未消,拳头捏得嘎嘎作响,“一定要去查分,马上去查。”
“有什么好查的!成绩单都下来了,查得着吗?再说,我们家什么关系也没有,找谁查?查着了又怎样?”我心里忽的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没好气地朝他吼道。
“我去找人查分,我相信天儿。”忽然,一直不作声的母亲站了起来,她冷静地望了望我和二舅,“别说这些了,都吃饭吧。”
这餐饭吃得鸦雀无声。
(7)
三天后,通知书到了家里。父亲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又看,眉飞色舞。
“这学校好呀,你们看,四年的学费一共才2200元,每月还有50块的补贴,也就是说,四年的补贴加起来就有2000块了,读书不用花钱呀。呵呵,林老师可真是个好人啦,我说天儿,你要记住林老师,将来好好报答人家。”说着说着,父亲的声音微微有些变调,“老天有眼,我们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我站在一旁,神色肃然,却使劲点头。
到了这时候,我应该清楚,所有的方向都已确定,所有的犹豫、彷徨或者侥幸只是一种多余。虽然母亲没有正面告诉我查分的结果,但我明白,查与不查其实没两样。
一个月后,我收拾行李去了省城,临行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闹事,又执意要送我,我咬咬牙帮,硬起心肠一个人上了路。
单飞走进宿舍时,我在铺床叠被。
“欧阳?是你呀!呵呵,你也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你,你谁呀?”我转过头去看,那张脸很陌生,但兴奋异常,一脑门子的汗正往下淌。
“我,我叫单shan飞,也就是单独的单,嘿嘿,你没听过?嘿嘿,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呀,五四中学96班的对吧?我94班的,咱俩可是校友呀。”他一边说,一边把行李扔到我上铺,“我睡这儿,没意见吧?”
“爱睡哪睡哪。”
“我说欧阳,你在五四中学可是风云人物呀,呵呵,想不到一来就遇到你,呵呵,幸会,真是幸会啊。”单飞摇头晃脑,抬起手往脸上乱抹一通,说,“哎,以后我就跟你混了,你得罩着点啊!”
“你当我什么人?黑帮老大?还风云人物?风云会到这里来?我罩你谁罩我呀?你,哪个系的?”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这时才感觉出,那件事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在中文系甲班,你呢?”单飞撇了撇嘴,似乎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那个老师都让你摆平了,你还不牛?呵呵,不说这些了,走,吃饭去,我请客。”
“我告诉你,氮肥?!那什么什么的,你别给我再提。一起吃饭?行!我请你。对了,我在数学系甲班。”不知怎的,我对这家伙突然间有了好感。
“呵呵,行。不提就不提。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氮肥?还尿素呢!我姓单,单雄信的单!嘿嘿,瓦岗寨好汉呀。”
走进餐馆,单飞用左臂碰了碰我,再指着对面坐着的一位女生,说:“看到了没,那是我们班的。正点吧?!”我瞟了一眼,说:“恩,够靓。你说你们班的,中文系的?她叫什么?”
“曾慧!”单飞得意地扬起头,又朝她挥手,“哎,曾慧,一起吃吧?”那女生微微抬了抬头,把手一摆,算是回答。
“增肥?哈哈哈,现在的女孩子都在减肥,谁还增肥呀?”我肆无忌惮地大笑。
她腾地站了起来,面如寒霜。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直直地瞪着我,嵌在上面的两片柳叶眉如刀似剑,恼怒异常。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它出鞘。
(8)
大学二年级,我经常问单飞,你觉得曾慧怎样?
通常这时候,单飞会长叹一声,那眼神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然后,他再用一种我难以想象的语气沉声说道,她这个人,太傲。
我笑,什么是傲?他说,就是难以接近。我又问,追得到吗?他便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一个还没恋爱却已失恋得死去活来的十七八岁的小女生,哀怨得不能自已。
扪心自问,我那时认识的曾慧只是个天真任性的小姑娘。虽说她有点个性,但傲不到哪里去。即使单飞常常跟我说她对男生是(尤其对他)如何如何冷漠的,而我却并不觉得那是她的本质。
尤其那次,在餐馆门口,在我三言两语让她气哼哼地走人后,我一点也不介意她是否会把我当成痞子,更不在乎她以后会对我如何如何,对我来说,那样的邂逅就像是一个人坐在火车上,看到对面驶过的另一辆车上坐着的另一个人,彼此间对视刹那,然后呼啸而去。不担心相撞,也不必期待重逢。
后来,从单飞反馈过来的信息得知,她对我的印象不仅没有恶化,反而自我感觉良好,说我这个人比较与众不同。当时我就乐了,就有板有眼地给单飞讲解我的理论——对付女生这种表面上的傲气,只能报之以冷,就像以毒攻毒一般。如果报之以热,只会适得其反,至少,她会很不以为然。说这话的时候,我盯着单飞的眼睛,他也很不以为然。
在若干年以后,我又仔细思量曾慧给我的感觉,还是觉得,那时的她,只是一个被宠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千金小姐而已。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任性叛逆的童年一样,大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的曾慧,她仍然都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只知道撅嘴瞪眼的小孩子。
我记得,在大学里,我也常常把这种看法告诉单飞,但他嗤之以鼻,接着就酸溜溜地问,你真把她当成小孩子?小孩子送给你一条围巾也会把你乐成那样?你会找个小孩子做女朋友吗?
看着他疑惑的神情,我便嘿嘿地笑,你也是小孩子,我也喜欢你呀。他怪眼一翻,你要真把她当成小孩子,我就很怀疑你们的关系能持续多久?
后来我想,单飞是对的。
在我正式退学后的半年内,我经常会屈指算算,从1994年的圣诞节平安夜开始,从那天曾慧送给我一条雪白的围巾开始,直到1995年11月18日那个寒冷冬天的早晨,我离开师范学院,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年。
(9)
三个人在一起,如果必须有人痛苦,我宁愿那人是我。——这话让单飞以深沉的语调缓缓道出来,我不禁耸然动容。若在平时,我肯定会不以为然,必定会反唇相讥,但此时此刻,我却无言以对。
站在大门口,我看了最后一眼师范学院,又看了看下榻三年的宿舍,微笑着与单飞道别。
其实很想告诉他,我的退学与他无关,这次的离开更与他无关,即使在曾慧与刘老师之间,我和她们的种种纠葛在有生的岁月里也未必能够消除,但事实上都跟他没有多少关系。
按我的逻辑,单飞没有理由痛苦,更没有理由在我们三人之间有选择性的痛苦,那不公平。即使他对曾慧——我曾经的女友,仍是初衷不改一往情深,但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的痛苦也不过是一时的一相情愿罢了。可是转念一想,他的痛苦不能以我的个人感知去揣度,便把这些话狠狠杀死在肚中。而这一切的一切,与其说是天意弄人,不如说是种瓜得瓜。他不会明白,早在五四中学,早在他所言的风云叱咤之时,我就已经种下了一根苦瓜。
那根苦瓜,那根对我和其他人影响甚大的苦瓜,便是五四中学的那次民主风波。
那是高一。在上任的第一天,班主任林清华老师发表了激动人心的就职演说,也就是这次演说,让我对“民主”的涵义有了崭新的认识,以至于在后来,在由我挑头的联名书中,我更是把它诠释得淋漓尽致。
林老师说:“我崇尚民主,崇尚言论自由。在学校里,民主少一点不行,少了那一点就成了“民王”。如果同学们对我和其他老师的教学方法有建议或者意见,尽管对我说,也可以直接向校广播站投稿。在这里,我可以向你们郑重承诺,不管你们的学习成绩和纪律表现如何,我都会一视同仁。”这一席话,说得全班同学欢欣鼓舞,其中呼声最高的好象有我。
半学期后,在一次群情激昂中,我把教英文的老师——刘兰馨的种种不是写成了5000字的材料,正准备投往校广播站,林老师得知,便把我叫到了家里。
看完材料后,他眉头紧蹙,我心里七上八下。
“我记得,她好象还经常迟到。”沉默片刻,林老师指着上面我列举的五大罪状,淡淡地说。
“是不是把这点加进去?”我一下子会意过来,林老师的确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这么一想,我觉得士气大振,马上信心百倍。
“其他同学意见如何?”他微微点了点头,说,“是不是也让他们参考参考,比如说,集体签个名?”
“没问题。我这稿子就是综合他们的意见写的。这样吧,我重新再写一遍,然后找他们签名。”
“你刚才说准备给广播站?我看这样,你直接送到办公室吧。复印一下,各个办公室一份。”林老师满意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嘉许。
第二天,在我和其他同学的煽动下,全班有三分之二的同学签了名。傍晚放学后,我找了五个同学分头行动。
很快,校长办公室、政教处办公室、党组织办公室、教务处办公室、年级组办公室、学生会办公室——六个重点办公室全部到位。
我们那时的心情,个个都跟地下党似的。
(10)
大一的寒假,我在家里重复着三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每天周而复始。期间,有几个同学来找我,嚷嚷着要搞聚会,我叫父亲把他们打发走了。
刚过大年初一,父亲准备了烟和酒,让我去给林老师拜年。我说,早着呢,过几天我再去。
到了正月初十,我算了算,距离开学还有三天,该去拜望他了。这时候,父亲又把那些烟酒拿了出来,我说不用,又说林老师一贯烟酒不沾,我带一盒茶叶得了。父亲狐疑地看着我,刚想说什么,我径自出了门。
林老师打开房门,看见是我,先是一脸惊诧,继而欣慰不已。
“欧阳,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小聊片刻后,林老师有些沉默,他凝视着我,动情地说。
“是我爸叫我来的。”我微笑着看着他,“他说您是个大好人,我能上大学真的多亏了您。其实,我早该来看您的。”
“……欧阳,”林老师嗫嚅着,似乎有话对我说,却又卡在嘴边。我望着他慈祥的目光和略微班白的头发,心里涌上来一丝感动,半年不见,林老师也老了。
“欧阳,既然你今天来了,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他犹豫了一会,仍有些担心,说,“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你听了别激动。”
“有什么您就说吧。我没事的。”我笑了笑,心想,最沉重的打击我都挺过去了,还有什么能让我激动的?
“我知道,你的母亲给你查过高考成绩。结果你都知道了吧?”见我点点头,他的语气渐渐平缓,“是的,查分只能查统计分数,每个题的得分加起来跟总得分相同就行了,也就是说,如果是每个题给评错了,即使查出来也不能更正。”
“这些我都明白。”
“你的数学试卷是我评的,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字体,把阿拉伯数字写得跟正楷似的我想只有你一个。”林老师咬了咬牙梆,又看了看我的表情,说,“我记得,我一共给你的试卷扣了三分,按理说,你的高考数学成绩应该是147分。”
“是的,我预算的和评估的也是这个数。”这时,我终于有点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心里有些躁动,但脸上依然平静。
“而你的成绩单上只有127分,少了20分。”
“是的。”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见我惊疑不定,林老师起身拿来水瓶,给我的茶杯加了点水,接着说,“是有人做了手脚,我敢说,这样的手脚还不是一个人能做的。并且,也不仅仅是数学成绩给做了手脚。”
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我问:“林老师,那您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你还记得刘老师那件事吗?”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过了一会,他长叹了一声,说,“唉,我真不该默许你那么做的,更不该建议你把材料投到办公室。是我害了你呀!”
“您是说,我的高考成绩真的和那件事有关?”
“是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能肯定,这两件事一定有联系。”林老师的神情有些激动,但更多的却是无奈,“现在说这些其实也没有用,但如果不告诉你,我会内疚一辈子。欧阳,你,你能原谅老师吗?”说罢,他怔怔地看着我。
“都已经过去了,您不必把它当回事。”我咬了咬嘴唇,轻松地说,“况且,没有您的推荐,我连大学也上不了。”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带着父亲为林老师准备的烟和酒去了师范学院。坐在宿舍里,我和单飞一边抽,一边喝,很快,我们都有了些许醉意。我说,氮肥,你说是退学好呢,还是转系好?
“你,你才是化肥呢你,退,退什么退呀,在哪儿退?”他打着饱嗝,含糊不清地嘟噜着。
“那就转到你们中文系,你觉得怎么样?”我盯着桌子上的酒瓶看,不明白它什么时候见了底。
“转,转…到我们系好,好呀。你说说,我的头是在退,还是在转呀……”
“哈哈,我说氮肥,你真的醉了……”第一次见他醉成这个熊样,我不禁哈哈大笑,
“你才醉了你,我,我……要转……”他趴在桌子上,声音越来越小,又越来越大,终于睡着了。
(11)
1995年11月11日下午,曾慧邀请我去她家。次日傍晚,七点十分,我和她双双迈进那座豪华的别墅。七点二十分,我一个人从那里走出来,我没坐公交车。
一边走,我就一边装模作样地看单飞给我打来的传呼——欧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曾慧的母亲是刘老师。一遍一遍地看,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
我问脚下的影子,曾慧是谁?答曰:你的初恋女友;又问,刘老师是谁?答曰:五四中学高一时期被你整下台的老师。后来,我记得自己还想问点什么,但它已经无法回答。于是我就一个劲地疑惑,单飞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呢?我苦笑着摇头,又狠狠点头。我该如何相信——曾慧的母亲是刘老师?刘老师就是曾慧的母亲?可回想起刚才那一幕,我的极度震惊,她的骇然失色,都不是戏剧性的。于是就对自己说,都什么时候了,现实点,现实点吧。
走出很远了,我转头看了看身后,没见曾慧跟来,便沿着五光十色的马路开始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此时,灿烂的霓虹灯在我身前身后尽情地闪耀。我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在五条大街上穿梭着。甩过了八个站台后,我看到了黑黢黢的宿舍。推门进去,寝室里一片漆黑。
如我所料,单飞果然没睡着。见我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在上铺翻了个身,然后探出脑袋,说:“怎么样?欧阳,你没事吧?”
“呵~!我能有什么事?”我满不在乎地对着他笑。——人就是奇怪的动物,气急了还真能笑出来。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尽早告诉你……曾慧的母亲就是五四中学的刘老师……想到你今天去她家,所以给你打了传呼——你,你收到没?”黑暗中,他深深叹了口气。
“收到了,单飞,谢谢你。”见他提到传呼,我就在心里苦笑,是的,如果不是这个传呼,我还不知道以何种理由从曾慧家离开。
我打着呵欠,疲倦地说,“不说这些了,一切都是天意。”见他还睁着大大的眼睛,我便和衣躺倒在床上,说,“睡吧,睡吧,没有你的鼾声,我会睡不着的。”
第二天下午,我拿出早已写好的退学申请书,略微修改后,我把它递交到了教务处。负责的邱主任接过去,对着标题开始发愣。
“你要退学?”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师范学院从建校起还没有人要求主动退学,你真的想好了?”
“是的。”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因为什么?”
“上面都写着。”我不想再跟他废话,一掉头便走出了门。
来到操场上,我对着淡蓝色的天空静静地出神,这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其实想想也是,与其整天对着一大堆枯燥的数学公式发愣,还不如趁早离开为妙。既然我的高考语文不及格,既然不让我转到中文系,我想,他没有理由不让我退学吧。正这么想,曾慧气冲冲地来了。
“你一早就认识我妈?”
“是的。”
“她还教过你。”
“是的。”
“她本来是教高中,却被你撵下去教初中,最后在五四中学呆不下去——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是的。”
“你跟她有仇?”
“没有。”
“你想出风头?”
“无所谓。”
“听说有个叫林清华的是你的后台?”
“他是他,我是我。”
“你不知道姓林的和我妈有过节?”
“有没有过节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你只是当了炮灰。”
“这些是你妈——刘老师告诉你的?”
“是的。”
“她昨天才告诉你?”
“是的。”
“所以你来质问我。”
“质问是轻的。”
“重的一起来吧。”
“我要你向我妈道歉!”
“你认为道歉有用吗?”
“我不管,反正我要你向我妈道歉!”
“呵!你认为你妈会原谅我?”我惊奇地看着她,不禁笑出声来。
“你!……你居然还笑得出?”
“如果你是为这事来找我,那我只能说遗憾。”
“遗憾?你什么意思呀你?”
“意思你明白,不用转弯抹角。”
“好你个欧阳,算我看错了你!”
“现在看清还来得及。”
“你!……我告诉你——欧阳!你今天说的话别后悔!”
“直说吧,我说过的话从来就不后悔!”这话一说出我便开始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不想再看到你。”她非常大声地说,然后一扭头,昂首阔步地走了。
我没有去追。
(12)
记忆里,大学三年级的我和大学三年级的曾慧没有所谓的最终分手,虽然结果都是一样。
得知我要退学,曾慧找过我三次。第一次,我们互相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她鼓着腮帮扬言道,退学了你就别再来找我。我就笑着说,到底谁找谁?结果她恼羞成怒,随即拂袖而去。
第二次,她委婉地向我表示歉意,我正考虑着是否违心接受一次时,她却旧事重提,再次要求我给她妈——刘老师道歉,当我用更委婉的语气拒绝后,她就红着眼,趾高气扬地走了。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见我退学的决心已定,终于不再劝说,于是一个劲地给我出谋划策,要为我的工作找家好单位,然而,她说来说去,绕了一个大弯子后,终于道出本意,让我去她爸的公司——天胜集团高就。见我不停地哂笑,她终于黯然神伤,带着刻骨铭心的不满走了。离开的时候,她涟涟的泪水一路撒个不停,并扔下我独自一人望着她的背影长嘘短叹。
而五年后的今天,我和单飞坐在屋里,就这样想着那些往事和奇异的心事,时而一言不发,时而七嘴八舌。不知过了多久,红日西沉,天渐渐黑了。单飞看了看表,起身向我告辞,我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叫住了他。
“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三天之内,别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三天之后,你想通知谁就通知谁。”我把“任何人“三字说得抑扬顿挫,我想他会明白我指的是谁。
“这个……好吧。”单飞犹豫了一会,终于无奈地点头,“但要说清楚,就三天!并且你要答应我,要让我找得到你。其实你应该明白,她们非常想见你。”
“我不会消失的。你要找我,直接来这里好了。”我一边说,一边写了个信箱地址给他,“给我发邮件也行。”
“欧阳,如果你不守信用,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他一手接过纸条,仍然有些疑虑。
“呵呵,我说单飞,咱俩认识这么久,你啥时见过我失信?”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心头却沉甸甸的,“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强求不来。能在这里和你见面,也算是天意吧。”我摆出送客的姿势。
“就怕你逆天而行。”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冷笑着甩下这话,然后转身离去。
(13)
我站在急救室前,满头大汗。
五分钟后,几个救护人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急急迎上去,大,大夫,怎么样?她怎么样了?我一边说,一边朝里张望。
“你是病人家属?”一个主任模样的男子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问我。
“……嗯,是的。”我咬一咬牙,连连点头。
“她得的是突发性脑溢血,幸亏送来及时,否则——救也没得救。可是,病人的情况还是很严重,必须马上做手术……你要有心理准备——希望……不大。”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拧着的圆珠笔敲着左手上的病历夹,“如果你同意手术,就在这里签字。”
“有多大的希望?”我不知所措起来,搓了搓手上的汗,又四处望了又望——这该死的单飞怎么还没来?!
“最多30%。”他不容质疑地回答道,又看了我几眼,“时间不多,你赶紧做决定吧。”
我接过圆珠笔,手就抖动起来。
八年了!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我第二次签名,第二次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签的名字——这该死的欧阳一天!还有那该死的单飞!该死的曾慧!都死到哪里去了?!我一边狠狠咒骂着,一边歪歪扭扭地写下那四个老老实实的字。
“到那边交钱吧。”见我签了字,他撕下一张缴费单给我,指着前面说,“交了钱才能做手术。”
2万元?!我看着单子上的数字一愣,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几个钢镚,个个都在沉默。
“主任,是这样的——刚才,我已经打电话叫人送钱过来,马上就到!主任,你们能不能先做手术呀?哎,我说教授?快做手术呀!”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右手握紧了拳头——他要敢说半个不字,我就一拳砸过去!
“医院有规定,先交钱后手术。我们也没办法,你再打电话催催吧。”他死死盯着我的口袋,冷冷说道。
“我说你们,你们还有没有同情心呀你们?见钱眼开还是见死不救?”我一下子怒火中烧,指着墙壁上那几个字对他吼道:“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哼!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人道?”
“同志,请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可是,医院里有规定,不交钱是不可能做手术的。你嚷嚷也没用,还是尽快想办法交钱吧!”
我张大了口看着他,真没想到,这家伙的修为居然如此到家——他不仅神色丝毫未变,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带一丁点感情色彩。
“你知道她是谁吗?”我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名片——是那张单飞给我的名片,我一字一顿地对着他说,“她就是天胜集团董事长的母亲!”
“年轻人,别再浪费时间了,她就是市长也得先交钱!”说完这话,他一转身走进了办公室。
我挥舞着拳头,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小跑到医院门口,刚要打电话,就看见单飞三步并作两步地来了。
“怎么样?刘老师她现在怎么样了?欧阳,你告诉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老师她,她没事吧……?”单飞气如牛喘,额头上的汗水随着他的呼吸节奏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别他妈的废话了!交钱去!”我把缴费单往他手里一塞,恶声恶气地打断了他。
“你……”他惊得似乎呆住了,怔怔地看了我大约一秒,没有说什么,便快步走向收费处。
十分钟过后,一切手续终于办理妥当,刘老师被推进了手术室。
站在玻璃门口,单飞铁青着脸,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则唧唧咕咕地骂了又骂,两人一时无话。
“你通知她了?怎么还没来!”沉默了许久,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恩,通知了。她说马上就到,可能……可能是塞车吧。”
“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我掏出他那张名片,扔到他身上,“哼,天胜集团?顶个屁用。”
“刘老师见到你了?”单飞拿起名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你怎么知道她发病了?”
“我买方便面回来,就见她倒在门口。”
“……我问过医生,他说刘老师是因为激动过度引发的脑溢血——是不是她看到你了?”单飞满脸疑惑地望着我。
“下楼时我好象听到她在开门,然后我……我就跑下了楼——难道说,她真的看到我了?”这么一想,我打了个激灵。
“不看见你才怪——我说欧阳,你跑什么跑嘛?”单飞白了我一眼,“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耿耿于怀?”
“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我掏出烟盒,冷冷地说,“你在这里先看着,我去抽支烟。”不等他回答,我径自走到了大厅里。
那支烟约莫抽到一半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滴滴答答的脚步声,一转头,曾慧就立在了面前。
(14)
此时的曾慧,阔别五年的曾慧,让我真正有了梦幻般的感觉。我看着她光艳明丽的面容,更加挺拔的身材,心头一阵恍惚,过去的一切真的存在过吗?
她成熟了许多。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是人就会长大。她已经长大成人,从那个天真可爱、任性固执的小家碧玉变成了一名真正的白领丽人。
“……欧阳,我妈呢?”她的表情是我想象中的平静,就像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水手,偶尔看见天边一片乌云飘过,他会轻轻地说一声,哦,要下雨了。
“在做手术。”我淡淡答道。不知何时,刚才的那股烦躁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重逢是在我预想之中,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没有感慨,没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好似两个修道的人,在深山老林里修行了数十年,有一天碰了面就点点头,再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桥,各修各的道。无须微笑,无须兴奋,无须揣测,无须不安。
“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妈,她……”她看着我,依然平静,淡红的嘴唇一张一翕,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也似乎什么话都不想说,可能又觉得时间不对地点不对,那心情更不对,于是说了一截,话便卡住了。
“单飞在那边,你去问他吧。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我看了看大厅里的挂钟,又回头对她说,“他知道我住哪儿。”说完,我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曾慧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我听得滴滴答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无声无息。走出了医院大门口,我猛的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飘起了小雨。
回到住处,我把电脑打开。
两年了,它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已经融为一体。我每天依靠它和几位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吃的喝的,还有住的,都来源于我的文字。我用写稿子挣来的钱每月去交电费水费、上网费和房租费,并养了两只兔子,一黑一白。黑的那只在三月前死掉,白的这只依然平静地活着。无须梦想,无须奋斗,无须挣扎,无须等待。我也如往常一般,拨号,连接,登陆,进入电子信箱。
里面躺着三封信,我看了看,是几家杂志的编辑在五小时前发的,其中有两封是催稿信,便迅速地一一给他们回复:很抱歉,我的小说暂时无法继续。有消息我会通知你。发过去后,我打开第三封,顿时眼睛一亮——亲爱的欧阳,你的信已收到。说来凑巧,我们杂志社的地下室刚好空着,如不嫌弃,就暂住那里——当然,如果你要常住,我们只有欢迎。至于房租,我可以说了算,就……免了吧。愿你的小说早日完成。你忠实的编辑读者凌风。
我立即下线,关闭电脑,然后收拾行装。
(15)
要收拾的东西不多。
除了衣服和被褥,在我所有的家当里面,最值钱的是那台586电脑,虽然是个二手货,但我十分珍惜——我记得,为了买下它,我卖掉了不少的孔方弟兄,这些弟兄都和我一同出生入死过,在格子城成功突围后,它们又经历了为时半年多的长征才得以在银行里安享天年。可是,为了我能过得好一点,只好让它们过得差一点,为了革命事业能更进一步,我就只能让它们在别人的口袋里继续去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我相信,等到有一天,这台586电脑彻底退休了,彻底玩完了,那时候,这些弟兄们中的大部分好同志仍会回到我身边,并且,它们还极有可能带来更多的生力军。我梦想着那一天,而这梦想中的一切,正如佛家谒语所云:百人去,千人回。我想人如此,物如此,孔方弟兄也应该是如此——但愿如此!
在床头的壁柜处,还搁着厚厚一叠我不准备带走的杂志。它们各种各样,大小不一。有省级的,国家级的,有通俗的,专业的,还有纯文学和非文学的。
在平时,我一般只顾埋头打字,很少有闲心有勇气去拜读里面的大作。在二十世纪末的那些年,对于一个卖字为生的男子来说,写比看要重要得多——即使写得一塌糊涂,我仍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梦想在缓缓起飞,而不是迅速坠毁。在收到杂志时,我还是会看目录,还是会看看每一篇文章的标题和作者——如果名单中有我,我会开心地大笑,然后安心地等待稿费。
很快收拾完毕。
这场雨下了一整天,我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站在阳台上,我看看天空,仍是灰蒙蒙一片。犹豫了一会,我拨通了单飞的手机。
一刻钟后,那辆奔驰便开了过来。我把房门敞开,就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
“要搬家?呵呵,是该搬了。”单飞走进来,一边帮我拿行李,一边乐呵呵地说。
“刘老师……她情况怎样?”看他一脸轻松,我忍不住问。
“手术非常成功!”单飞笑了起来,说,“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就可出院。”
“现在,她能说话么?”我嘘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暂时还不能。”他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安,一闪而过,随即又说,“但她已经苏醒过来,看情形,她的意识还是在的——认得出我和曾慧。”
“哦,那就好。”我淡淡一笑,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呵呵,你怎么会想到要给我打电话?嘿嘿,就是要我来当搬运工?”单飞把那台电脑抱在怀里,对我说,“你把车门打开,这个家伙还是放在里面好一点。”
“看你兵强马壮的,不找你找谁?再说,不通知你的话,你还真以为我溜之大吉了。”我笑笑,拧开车门,把电脑塞到软椅上。
奔驰车启动时,我终于没有回头。
到了杂志社门前,单飞把车稳稳停住,下去买报纸。我静静地呆在车里,静静地看着这栋大楼和它对面那家打字社,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异样。
不多时,单飞皱着眉头走过来,把手上的报纸递给我。
“怎么了?”我见他的表情有些诡异,便低头去看。那张报纸的头版头条上,有一行格外抢眼的粗体字幕——五四中学三校长被刑拘!
(16)
我看着三位校长的大名,李书平、曲文星、汪名华,个个我都熟悉。而熟悉的只是名字,至于他们长什么样,我到现在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令我惊奇的是,这么七八年过去了,他们竟然还没退休?竟然晚节不保?记得在那次闹事风波里,他们三位还专门为此召开过研讨会,交换过处理意见,最后,他们做出的决定是,让执教高一的刘兰馨老师去教初一——还记得当时,我也和其他几大金刚交换过意见,最后的结论是,他们三位蛮英明的。可是现在,这蛮英明的人都犯事了?
粗体字幕的下面还有一行略小的黑体字幕,上面注明着三大罪状——贪污、受贿、营私舞弊。前两条我没在意,因为见得太多,但后面的这条“营私舞弊”便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据确凿证据表明,李、曲、汪三人曾多次利用手中职权,在各种考试中涉嫌作假,并因此收受佣金。”我看得心头大震,林老师当年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来:“是有人做了手脚,我敢说,这样的手脚还不是一个人能做的。并且,也不仅仅是数学成绩给做了手脚。”
“嗨!真是丢咱们学校的脸!”单飞骂了一声,说,“以后有同学聚会,叫咱这脸往哪搁?”
“呵呵!”我被他弄笑了,说,“你管它什么破聚会,又没人逼你去!”说完,我朝他鼓了鼓眼睛,搬起电脑就往地下室走去。
三天后,单飞和曾慧在地下室找到我。我打开门,单飞捂着鼻子走了进来,我把带火星的烟头灭掉,再一看,曾慧和两个穿制服的男子跟在身后。
“他们是……?”我瞪着单飞问。
“你是欧阳一天?”个头稍矮的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眉头一拧,说:“我们是省纪委的,找你调查一件事。”
“哦,欧阳,这位是王书记,这位是张书记。”单飞搬了两个凳子过来,客气地对他们说,“您坐下说,坐下说。”
“可以开始了。”我冷冷地坐在床边,又燃起一支烟,张书记看了王书记一眼,笑了起来:“呵呵,不用紧张,我们只是随便问问。”
单飞转过身去,小声地对着曾慧嘀咕起来,又回头对我说,“欧阳,你们先谈,我和曾总待会再来。”说罢,他走了出去,曾慧看了我一眼,也转身走了。
呵!曾总!我笑了,在心里哼了一声,对着王书记说,“到底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前不久收到一封举报信,里面的内容是检举五四中学三名校长涉嫌考试作假的……并且提到了你。”王书记温和地看着我。
“提到了我?我怎么了?”我满不在乎地问。
“呵呵,不是说你作假,是说你是受害者。你知道,这举报信是谁写的吗?”张书记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
“我不知道。”我有些惊奇起来。
“刘兰馨。”张书记冷静地说,“我们调查过,她在五四中学你读高一时教过你。后来,你写了份材料要求撤换老师——有这事吧?”
我开始恍然大悟,点头说:“是的。”
“后来,在你高考的1992年,刘兰馨因为那件事怀恨在心,便于同年7月对五四中学的三位校长进行行贿,让他们纂改你的成绩。所以成绩单下来后,你的卷面分数比实际分数少了80多分。”
啊!我腾地站了起来,说,“真有这事?!”
“恩,是的。“王书记严肃地点头,说,“我们根据这事顺藤摸瓜下去,结果查出来李、曲、江他们三人不仅多次营私舞弊,而且贪污并收受了巨额贿赂……”
“那……你们,准备对刘兰馨怎么处理?”送他们出去时,我忽然心里不安。
“根据刘兰馨敢于揭发检举并向我们自首,再考虑到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我们已经决定——对她免于起诉。”张书记郑重地对我说。
我终于长长松了口气,摸一摸额头,发现已是满头大汗。
(17)
地下室很静,静得让我很不习惯。
曾慧在屋里转悠着,说,夏天这里很凉快。我点头,蚊子也多。她笑,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了过来,说,我妈让我交给你。
我打开看,是 。迅速地翻了几页,我把它合上。
“看完了?”曾慧问。
“没有。”
“不想看?”她又笑了笑。
“不是。”我也笑了,“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是他们告诉你的?”曾慧扬起头看着我,说,“还是你早就知道?”
“以前我怀疑过,他们证实了我的判断。”我转过头去,说,“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你能原谅她吗?”她不再看我,缓缓地说,“这些年来,我妈妈一直良心不安。自从你离开学校后,她就经常谴责自己。后来,我爸走了以后,她更是无法面对家里的一切,就搬了出来。”
“你就忍心让你妈住那种地方?”一瞬间,我的语气变得冷起来,我疑惑地看着她,说,“就是搬出去住,她怎么会住到那里呢?”
“那是我外婆留下的老宅,我妈一直不舍得卖掉。”曾慧垂下了眼帘,轻声说,“我拗不过她,又担心没人照顾她,就叫单飞经常去看看——你,能原谅她么?”
“我刚才说了,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我淡淡地说道。
“不,我要你明确告诉我。”
“……五年前,我就已经忘了这事。”我点起一支烟,平静地说,“如果非要说原谅,我应该先请她原谅。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原不原谅其实无所谓。”
“谢谢你。”曾慧客气地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这个,也是我妈让我交给你的。”
“是什么?”我不接,笑着对她说,“你说就行。”
“你退学以后,我妈就把她在天胜集团10%的股份转到了你名下——不是补偿,只是她的心意。”曾慧一边说,一边从里面拿出一张支票,“这是五年来的股金分红,你一定要收下。”
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面前这个人,看着她手里递过来的这张支票,我没有犹豫,一手接过便放进口袋里。我说,不是补偿,也不是了断。全收。
终于,曾慧惊诧起来,她看了我大约两秒钟,随即呵呵地笑了,寂静的房间里,她的笑声异常清脆,笑完了,她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我送她走出了地下室,单飞开着奔驰过来,我看着他戴着墨镜朝我挥了挥手,然后给曾慧打开车门,我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灿烂的阳光下,我的笑容也非常灿烂。
我目送他们远去。
(18)
半年后,我的小说终于完稿。
发表后,我经常去对面那家打字社打印文章。在那里,我认识了凌风的妹妹——凌月。
2002年3月,在我28岁生日那天,凌月送给我一件生日礼物——三个精致的装订本,里面收录着我已经发表和未发表的所有文章。然后,她成了我的第二任女友。
闲暇时,我经常给她讲我和单飞、曾慧、刘老师以及那辆奔驰的故事。每次她都静静地听,听完以后,她对那辆黑色奔驰表露出浓厚的兴趣。
终于有一天,我带着她旧地重游。
我指着一家豪华珠宝店说:“你看,那就是当年的垃圾场,我坐奔驰倒垃圾的地方。”接着,我又拿出一张请柬给她,“五月四日,他们正式举行婚礼——我们,一起去好吗?”她静静地看着珠宝店,再静静地看着我,忽然间,眼里便怔怔地流出泪来,她问,你终于放下了?我点了点头。她使劲擦着眼睛,过了良久,她幽幽地说,我们结婚吧。
我转过头去,意外地听到许巍在唱《那一年》。他正深情地,一遍遍地唱。
那一年 你正年轻
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象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闪耀着
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
就这样耗尽消失在平庸里
你决定上路就离开这城市
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这么多年你还在不停奔跑
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
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
原来是那么脆弱不堪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
你曾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
好象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
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再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
一遍遍听,我紧紧抱住她,热泪盈眶。(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