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十六元议价粮
我是70年代出生的,到现在还是单身,虽然多数人都叫我王臭蛋,但我还是自封为钻石王老五,并不是因为我有很多钞票,而是取自我上班的那栋楼:钻石座。另外,我还有一个身份,十六元议价粮。离开家乡十年之后的一天,我在蓉城科华北路的良木缘跟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子说起了十六元议价粮的故事,她往时令果茶里加满水,把目光从一楼准备吹萨克斯的长发老外身上转过来,说,你真幽默。
序 贱命
我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小镇边上。70年代末,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改革开放的春风即将吹到的时候,“计划生育”捷足先登。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乡村一样,这里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农业大生产的同时,计划生育也如火如荼的搞起来了。镇上的旅馆、招待所住满了四面八方来的准超生妇女,她们要在肚子大到“无法挽救”之前,“响应”国策,放弃二胎;符合条件的男人们积极的挣工分,被动的做结扎。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定四叔腮帮子上那块硕大的伤疤就是结扎的作品,直到前几天父亲说起那是割瘤子留下的,这宗悬案才得以真相大白。
女人们不愿意计划生育,家里的老人和男人们更不愿意,养儿防老、多一个多挣好多工分呐。于是怀二胎的女人逃回娘家“避风头”。有不少打游击的女人最终获得成功,为婆家增添了一个小生命,但不幸的是,家里马上就将失去一个甚至几个大生命——为了这些漏网之鱼,成群结队的干部下乡来了,赶走了她们倾注大半年心血养大的肥猪。女人的嘶喊、男人的辱骂、猪的号叫尖锐刺耳,至今仍时常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也有少数倾囊而出交够罚款的,孩子的乳名就变成了数字。我的一个同龄伙伴就被叫了十几年的“八百块”,后来还有了“千八”、“三千五”……
母亲在风声很紧的时候冒险从娘家回来,走到后山腹痛难忍,到家就把我生下来了。于是父亲三兄弟在五女一男的后辈中有了宝贵的“香火”,母亲功不可没!
我家交不起罚款,也没有肥猪,甚至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搞得男女干部们无从下手。他们绞尽脑汁,最终放弃了那个装粮食的红漆大柜子和放衣服的木箱(那是母亲带过来的全部嫁妆),采取了非常手段,让我吃了十六元的议价粮,也就是分粮的时候要多给出价值十六元的工分。还没懂事的时候,我羡慕人家的小孩,多的值好几百,少的也等于一头大肥猪,而我自己,贱命一条,就值十六元议价粮!
父亲说,十六元议价粮,损失了我上千的工分呐!
后来听人说命贱才命长,我琢磨童年里在水库里洗澡溺水的时候,掏鸟蛋从树梢上摔下来的时候,铁丝插透肚皮的时候,换成我的伙伴“八百块”,肯定死好几回了。最夸张的一次是重感冒,病到已经变成了僵硬的“尸体”,公社医院的医生摇摇头说,背回去吧,我也没办法了。那几天家里的猪不知道是不是被我传染,也生病了,生产队长兼兽医来看猪的时候顺便给我看了看,给猪打完针又给我开了剂草药偏方,把猪和我一起救活了,这救活的可是母亲最心疼的两样宝贝。
姐姐比我大十八个月,会跑会说话了,但显然还挣不了工分,我的到来使家里的窘况雪上加霜。那个时候生产队每年的收成是四六开,四成基本口粮,六成工分粮。工分粮又要以四六开再进行细分。人们的生活很艰苦,连生产队的壮劳力都得一样喝粥。父亲说,什么是艰苦?艰苦就是饭后一群男人还围在大木盆旁边用手指擀粘在上面的玉米粥吃;就是饥饿难耐的小孩子们在夜里刨开浸透大粪的泥土,吃掉了白天刚刚种下的红薯。生命在此刻变得那么脆弱和下贱。四奶奶偷吃了伙食团的两块兔肉,被队长和炊事员们吊起来鞭打以示惩戒,最后死在了那根吊绳上面……
这样的年代里,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健康的活下来!你不会满怀诗意的去欣赏那满山遍野绿油油的麦苗和金灿灿的油菜花,也不可能兴致勃勃的去聆听鸭子的笑声和画眉的歌唱。你肚里没油水,哪来的浪漫。
父亲做过短时间的会计,后来“调职”,负责每天早上到山头打锣催促上工,除此以外就是拼命的挣工分。等到我说话流利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土地也包产到户了,生活有了飞跃式的改善。
父亲、四叔和另外两家近邻开办了一座瓦窑,在草房变瓦房的年代里,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终于把我养得胖胖,让醉鬼干爹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能在我脸上狠狠的揪两把。
瓦窑里一窑的小青瓦差不多有一万多片,可以盖起好几间大瓦房。小青瓦的烧制过程很复杂,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学来的。取泥、做坯、晾晒、装窑、烧窑(熏窑、小火、大火、饱火)、闭窑、敞窑,整个过程需要大半个月,每一个工序都需要大量的技术和体力,但可以给父亲带来一两百块钱的收入,所以为了撑起整个家庭,他起早贪黑,忘我的工作。
取泥是一个艰苦的过程,需要从一里以外的田里把含水率适度的泥取出,用板车拉到工场。工场其实是原来生产队的养猪场,包产到户后就废弃了。猪场外面是一段三十米长的陡坡。每次到了坡下面,瓦窑的四个老板兼工人都要先深深的吸一口气,一个在前面拉,三个在后面推,一声“起”,冲上陡坡。那时候我在上小学,放学了我也要来到这里出一份力,太小了轮不到做“舵手”,只有在后面推,经常会因为跟不上步伐摔趴下,帮倒忙不说,手掌都擦破了。
这个过程里我的快乐是最多的,因为经常可以从泥巴里发现铜钱甚至银元,姐姐缝的鸡毛毽子里就有这些铜钱做垫子。多年以后,进高考考场的时候,毕业论文被推选公开答辩的时候,去第一家公司面试的时候,跟初恋情人第一次亲吻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时常出现那三十米陡坡上推板车冲刺的镜头,深呼吸……
做瓦坯前要和泥,跟揉面团差不多,区别是这个“面团”要大上万倍,而且是用双脚来揉。做瓦坯是最少耗费体力的一个环节,但最需要技术。主要工具是一个可以展开的圆筒形模具,从上至下逐渐放大,上端边缘设置把手,模具上均匀设置四条突起,以便瓦坯可以分成四片。木质的模具外包一层布,避免泥粘在模具上。模具放在一个可以转动的圆盘底座上,操作者左手握住把手,右手用一种弧形的铁制抹片将泥糊上模具,反复涂抹,转动把手,最终使模具外包上一层厚约零点八公分的泥,再用一端带铁针的长约二十五公分的木片贴着瓦坯,转动一圈把手,将上端参差不齐的部分切掉。把模具连带瓦坯放到地上,向内侧收起模具,瓦坯就就立住了,等晾干到一定程度后就可以将瓦坯分成片,整齐的码起来。也许相对来说这个阶段是父亲最快意的时候,像是在创作一件件艺术品。旁边的同事更带劲,随着转动的模具摇头晃脑,还哼起了小调,“同志们呀加油干唷,搞好生产当模范罗…….”。有时候我也来这里做几件“艺术品”。常做的当然是手枪,做好以后放到窑里烧制,二十多天以后就出窑了,青色的手枪沉甸甸的,比电影里小兵张嘎的木头疙瘩强。那时候父亲还给远亲近邻贡献了很多泥巴烧制的筷兜。这些筷兜浑身花纹,雕刻精美,是真正的艺术品。
瓦窑顺利的运作了几年,手工做瓦坯便由机器代替了,效率大大提高。可是父亲的左手却因为这部给我们带来利益的机器变成了残疾。当时父亲往机器里喂泥,左手被卷进了跟绞肉机一样的泥斗里,等拆开机器取出手的时候,已经惨不忍睹,母亲和另外一位阿姨都晕了过去,一个因为心痛,一个因为惊吓。手术前花了两三个小时来清洗骨头上和皮肤上的泥,而且手术的时候也没有进行麻醉,医生们都对父亲的坚强惊讶不已。那种坚强里包含了对母亲的爱情,对我和姐姐的亲情。生命在这个时候给我们的启示是百折不挠。我上大学时的一个女校友暗恋她的班长,最终忍受不了感情的折磨,从学生宿舍七楼的阳台跳下。我眼看那年轻的生命急速坠落,转瞬间走向灭亡,象吹灭蜡烛一样毫不费力。生命此时却又让人感觉不堪一击。
在经历了感情的甜蜜、分手的痛苦之后,我也不得不感叹,有位天使名叫爱情,有具尸体名叫爱情……
然而当年父亲的爱情和亲情,既不在天堂,更不在地狱,它是如此真实、厚重,足以让我回味一生。父亲当然无法理解如今的一些爱情,象嚼口香糖一样,到没有滋味的时候就随地吐掉,再来一块。
装窑是烧窑之前的最后一项工作。向直径约六米,深约四米的窑里整整齐齐的码放好一万多片瓦坯需要两天时间。码放的方式很讲究,要尽量多放,还要考虑空气流通的顺畅,到最上面一层的时候,瓦坯被码放成对称的花纹图案——父亲和他的同事在辛勤工作之余,还不忘花点心思,给瓦窑表面“绣”上一朵花以增添乐趣。
熏窑差不多一周时间,以使瓦片慢慢变干,然后就是烧窑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四个人要轮流熬夜。那时候我们这几家是村里比较早用上煤炭的,因为烧窑用劣质煤炭就可以了,每次采购回来的一吨多煤炭可以给每家提供一两百斤的上等品。我也会兴致勃勃的去帮着选煤炭,专挑那种黑得发亮的,容易敲碎的背回去烧菜做饭。感觉我家象财主一样,因为我们用煤炭,别人只能来拣炭渣。
拣炭渣是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到了烧窑的时候,老人、妇女和放了学的小孩子都带上箩筐聚拢到瓦窑外面那三十米陡坡旁边。一天出渣三四次,父亲用七八米长的火钩从炉桥上捅下炭渣,再用同样长度的铁耙掏出来平摊到外面。人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等温度降到一定程度时蜂拥而上,各自刨过一堆在面前,两只手如蜻蜓点水、小鸡啄米,把没完全燃烧的黑色炭粒拣出来装进筐里。有心急的小孩子抢先一步,结果烫伤了手,大人就会心痛的咒骂不已,也为少个帮手感到惋惜。拣炭渣的队伍里不乏高手,一天下来,他们可以拣出一大筐,够做一顿饭加一顿猪食。拣完一轮,到下次出渣的间隙,大人们就开始拉家常,小孩子把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埋到窑顶的炭渣里,几分钟香气就弥漫开来。那种景象,那些香味,那阵气氛,多年来让我对那段童年的思念日渐浓重。
在喧嚣的都市里,跟朋友逛街、喝酒、蹦迪是另一种感觉,再也无法体会那清纯自然、温馨和谐的味道。
火灾是瓦窑的另一道风景。
摇头晃脑唱小调那个叔叔经常犯错,熬夜的时候打瞌睡,以致火烧得太大,把窑顶遮雨的草棚烧着了。这个时候就算村里有消防队也不用打119,让它烧吧,用水浇灭草棚也会使瓦窑熄火的。醉鬼干爹经常在夜里从镇上跳着华尔兹回来,离开马路后要经过一道田坎才能回到瓦窑对面的家里。那是一道窄窄的田坎,怎么够做干爹的舞台,于是他偶尔会颇具创意的跳到田里,搞得一身稀泥,狼狈不堪。但从来没有人亲眼瞧见过那优美的一跳。不过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人们正在欣赏瓦窑上的熊熊大火时,有人瞥见田坎上晃晃悠悠的干爹一头载进了水田里,顿时哄笑四起,目击者达数十人。除了我,奶奶也喜欢瓦窑上的大火,因为她每次可以从中收获大量木炭,到冬天取暖用。后来火灾多了,奶奶存的木炭也多得几年都用不完。
我曾经是多么迷恋夜里那火光冲天的景象。它照亮了我童年的岁月,那记忆象刻画在筷兜上的花纹一样美好,而且已经烧制定型,任凭时间的浪潮冲刷,完整依旧。
跟城市的大烟囱一样,在那段日子里,乡村的瓦窑燃烧起了农民的激情。在一次又一次的火灾之后,一间间草棚被推倒,田野里星星点点盖起了敞亮的大瓦房。
三天饱火烧完,接下来就是闭窑了。窑门被完全封闭,窑顶也用泥巴封盖,并在上面筑起一座圆形水池。这时候父亲可以短暂的松口气了,每天只需用铁钎扎几下池底,让水慢慢渗下,给瓦片降温。
闭窑五六天后就是收获的日子了。敞窑那天,马路边的手扶拖拉机排起长长的队伍。这将是继火灾之后的又一大景观——刨去做水池的泥和下面的炭渣,打开窑门,四位老板各提一大桶水从窑顶泼入,顿时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几秒钟后又是白色的蒸汽喷薄而出。开工的人们喜笑颜开,排成长龙,传递着热腾腾的小青瓦。一辆辆拖拉机满载而去,一张张花猫脸象盛开的黑玫瑰。温饱生活在向他们招手,近在咫尺。
瓦窑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也是父亲一生最踌躇满志、最功成名就的一段。瓦窑也支撑起我们这个家庭,父亲的血汗在瓦窑里燃烧、热情在瓦窑里喷发、青春在瓦窑里冷却,最终化作对妻子、儿女的关爱和责任,在岁月的长河里积蓄、沉淀。我时常撒出回忆的网,将这份情感的财宝捞起,细细端详,品味,让内心能在纷繁复杂的都市里得到片刻宁静。
父亲的初恋并不是母亲,而是村长的妹妹。他们相恋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所以不知道这位长期暗恋父亲的姑娘是否象传言中一样秀丽脱俗。父亲交待说,是她用一张求爱的纸条打破了他们平静的关系。两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在公社大生产中建立起纯洁的革命友情,直至爱情的萌芽。然而故事到此为止。看着父亲一家人挤在破烂的牛棚里,女孩子的母亲出面阻挠了——感谢那位专制的母亲,让我有机会来这花花世界走一遭。在母亲离开我们两年之后,醉鬼干爹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寡妇,不是别人,正是父亲的初恋。人生如戏,谁能想到一对初恋在三十多年后又有了重聚的机会!但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父亲拒绝了。“初恋”却执着的来到蓉城找父亲,希望挽回几十年前的遗憾,父亲仍旧避而不见。醉鬼干爹不理解,老村长也满腹疑问,也许只有我知道——
父亲的最爱并不是“初恋”,而是我的母亲……
等到瓦房变平房、楼房的年代,瓦窑经营不下去了,我也已经在镇上的初中上学,到后来升入县重点高中、去青岛上大学,花钱无数,家境又回到了贫穷。这个时候,姐姐不得不放弃学业,闯荡大上海,开始了十余年艰辛的打工生活。
也许姐姐算得上四川民工潮的开路先锋之一了。十六岁的时候她就离开家门,约上两个没毕业的初中同学跟表哥一起去了上海。大上海的繁华只不过让姐姐的惊喜持续了几天,接下来就开始思念家人,以泪洗面。
表哥半个月后就回老家做生意去了。姐姐和两个女同学相依为命,靠辛勤的劳动换来微薄的收入。困难的时候,姐姐甚至跟着同学跑到郊区的地里偷蔬菜。从印刷厂到电视机厂,到服装厂……最后到大众汽车的一家配件公司,姐姐十几年来跳槽无数,生活也日渐好起来。在汽车配件公司做技术工人,计件不计时,一个零件几分钱。姐姐开始一天只能做两三百个,熟练以后就可以达到一两千个了。同事们都说姐姐五官漂亮,身材也好,可惜一双手磨起了老茧。姐姐读书不多,却赛过正式工,成了公司里的生产能手,得表扬最多,拿奖金最多,追求者最多。
在我的家乡,解决了温饱的人们要想供子女多上几年学、辍学的少男少女们要想将来能修新房子结婚生子,大多数只有一条出路——打工。剩下人的如果去城里坐公交车,百分之八十属于需要别人让座的人,因为他们是老、幼、病、残、孕乘客。年轻人要么上大学,希望有一天出人头地,要么辍学打工,希望早日存够成家的钞票。但结果都会搞得家庭负债累累。中国农民真苦!
姐姐十几年来在外奔波,童年的天真幼稚逐渐从她身上褪去,她已经成为我的第三位家长,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我记得高中的时候姐姐每个月总会寄两百块钱到学校,在其他打工妹面前炫耀自己的弟弟上了县重点高中时的满足感就是姐姐能得到的唯一回报。姐姐给我寄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一件汤姆式的毛衣。我回信说太大了,于是她又寄来一件羊毛衫,又太小了。姐姐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多年以后,她已经不知道弟弟能穿多大号的衣服了……后来我考上了青岛的一所大学,姐姐给我寄的钱就更多了。那时候她已经在汽车配件公司工作了五年,成为资格最老的临时工。两个同学存的钱足够在家乡建一栋两层小楼了,姐姐仍然一无所有。在这个时候,醉鬼干爹和干妈两口子开始谋划给姐姐找个好婆家。
离家六年之后的那个春节,姐姐回来了。
醉鬼干爹年轻的时候是猪贩子,也是个二流子。猪市坝是醉鬼干爹的地盘,也是四面八方的猪和猪贩子集结的地方,因此醉鬼干爹声名鹊起,远近通吃,人称“松二哥”。干妈从嫁给“松二哥”后就开始养鸭子,从起初的几十只发展到几千只,家门口的竹林和大水田里全是鸭子、鸭粪、鸭声,醉鬼干爹一打嗝就满嘴咸鸭蛋味。后来干妈生了三个儿子,儿子鸭子成群,早晚小村庄里就飘荡着“来来来……”唤鸭子的声音。人称干妈“蒲鸭儿”。
姐姐的亲事就在这对个性十足的夫妻的活动下有了眉目。
我却不看好。醉鬼干爹三个儿子娶老婆全是包办,在儿孙满堂的日子里却发生了悲剧。大媳妇是只母老虎,霸占着老公挣的每一分钱,从来不孝敬老人,更时常使用家庭暴力,搞得大儿子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大儿子忍无可忍,最后终于爆发,提着菜刀追了女人三道田坎,五条土埂。女人躲进了废弃的瓦窑里,急红眼的大儿子一刀坎在看热闹的小姑娘飞飞脖子上,小飞飞顿时身首异处,鲜血狂喷。警察从地窖里找到了仍瑟瑟发抖的大儿子。三个月后县公判大会宣判死刑。醉鬼干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姐姐的终身大事由他来张罗真让我直冒冷汗。
醉鬼干爹说不二人选是村长的儿子!
小伙子虽一表人才,却跟我一样大,对饱经风霜的姐姐来说不过是乳臭未干的“青沟子娃娃”。干妈来我家跟母亲彻夜长谈,他是村长的儿子,他的哥哥已经结婚生子分出去了,他家里养了四只肥猪和一头大水牛,他家的旱地和水田都在马路边上……母亲言语不多,碍于情面带姐姐去村长家见了一面。“青沟子娃娃”一见姐姐就喜欢得眉开眼笑,村长也点头赞许,干妈极力撮合,似乎大事即成。回到家姐姐告诉母亲,她不同意,她回来只是太想看看家里人了。姐姐说“青沟子娃娃”还是小孩子,而且结了婚就不能再供弟弟上大学。姐姐更不愿意再回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度过一生。
过完春节姐姐就回到了上海。几个月后“青沟子娃娃”去上海打工,在一家银行做了保安,他巴望能再见到姐姐。村长叫儿子争取在春节前把姐姐带回家去。可世事难料,姐姐没有跟他见面,春节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大狱——他居然在南京路上抢劫,被群众五花大绑抓了起来。二十多年前村长的妹妹和父亲没有缘分,如今村长的儿子和父亲的女儿也没有缘分,我们两家也将不再有任何关系。
姐姐长得很漂亮,姐夫说的,之前我并没察觉,是因为太熟悉了罢。
姐夫是姐姐的同事,小个子,上海人。姐夫喜欢姐姐,公司里上上下下一清二楚。姐夫是个好人,做得一手好菜,对姐姐也体贴周到。看门的大爷说,天生一对。公司领导也来做媒。姐夫的父母也是好人,只是对四川打工妹有偏见,起初并不支持,还给姐夫介绍了很多本地的女孩子,希望姐夫打消非姐姐不娶的念头。一开始姐姐也不答应,怕谈恋爱、结婚后就不方便往家里寄钱了。姐姐说,等弟弟大学毕业后再说吧。于是姐夫把每个月的工资交到姐姐手里,要是你的钱不够弟弟上学,就拿我的补齐,留点零花钱给我就行了,我不够可以打麻将赢一些,家里介绍的对象我一个都没见。姐姐终于答应了。去了姐夫家几次后,姐夫的父母也答应了。
还没过门,姐姐就已经把姐夫管得很紧了。姐姐叫他下了班也要陪在一起,不准打麻将。姐夫脑子聪明,打麻将是挣零花钱的捷径。每次他都是偷偷的把摩托车推出姐姐她们租住的那个院子,到了大街上才发动。姐姐听到马达的声音就冲出来,死人,你给我回来!姐夫加大油门,绝尘而逃。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姐夫就会嬉皮笑脸的送过来几百块钱,给弟弟寄去,让他买个随身听;给弟弟寄去,让他买件衣服;给弟弟寄去,马上放假了,买来上海的车票……
到我大三的时候,他们结了婚,到我大四的时候,侄儿出世。侄儿继承了姐姐清秀的外表和姐夫聪明的头脑。刚会说话的时候,姐姐教他叫我。我饱含期待的望着他,他也好奇的看看我,稚气的儿语和上海话脱口而出,“豆豆”……“王布单”!小辉,舅舅不叫王八蛋,舅舅叫王臭蛋。前几天五岁的侄儿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你给我介绍一个吧。那把妈妈嫁给你好了,侄儿在电话那头为解决了舅舅的终身大事高兴得手舞足蹈。姐姐接过电话,弟弟,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我把你的结婚礼物都准备好了,不用急着还我买房子的钱。我问是什么东西,姐姐说想知道就抓紧时间。姐夫在旁边大声说,春熙路美女多,去那里找。只听见好像是一只拖鞋飞起来砸到头的声音,哎呀。我幸福的挂掉了电话,是的,替姐姐感到幸福!
然而在我的生命中,我最重要和最愧对的,还是母亲。为了我,她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开始怀疑,我真的是贱命一条么?
不要走,别丢下我……
在痛苦的深渊里,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身心急速下坠,失重的绝望象乌云罩在头顶,掩去了最后一缕光线,然后就是黑暗、虚无和窒息,感觉已魂不附体,崩溃在即。
臭蛋,你干什么?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跟着胸口轻松了许多。我终于醒过来。杜子嘟着小嘴巴,滴溜溜的眼睛巴望着我,你抓得我好痛,还不放手!我把右手从杜子胸脯上拿开,发现她的胸口湿了一大片。你是不是又梦到那个女人了?眼泪鼻涕哈喇子弄得我一身都是。杜子气乎乎下了床,鞋子也不穿,跺着光脚进了浴室。
杜子说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前女友漠阳。跟漠阳一起的时候,我也做这样的噩梦。我把噩梦解释给她听,她最后用这个解释作借口跟我分了手。我不能重蹈覆辙,又跟杜子解释一遍。
说吧,坦白从宽,法官裹着浴巾走到床面前,声色俱厉。你看哈,昨天晚上我是靠在你身上睡着的,这样侧着身子一个晚上,心脏受到压迫就做噩梦了,正常的生理反应嘛。法官气急败坏,把她的官袍当作行斩的令牌扔过来,一丝不挂站在我面前。我又有了正常的生理反应,你今天又要出差呀,我想不如再……法官变回了杜子,双手抱胸,你还做梦,好好反省一下,回来再收拾你!
杜子这一走要半个月才回来。杜子在酒店管理公司上班,我也搞不懂这是怎样一家公司,只听她说公司会经常派人去各个风景区的旅游饭店做事,短则半个月,长的要待半年。
今天公司停电,不用上班。我晚上在良木缘有个约会。白天做什么呢?杜子走了,我的生活一片空虚。好不容易捱到傍晚,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出门了。小区大门出来就是科华北路,我散着步十分钟就到了良木缘。
我对科华北路上这家良木缘情有独钟,其他地方的都不喜欢。有时候约朋友或者同事来这里喝点水,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说累了就安静的坐着,听听音乐。跟漠阳分手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总是独自来到这里,没有话说,仅仅听一会音乐,把寂寞从烟盒里抽出点燃,深吸两口,让癌细胞钻入体内,感受生命如缥缈的轻烟吐出,被服务员走过时带起的一阵微风吹散。
这里很少有男人单独来坐,所以跟漠阳分手的那天晚上,当斯白一个人推开门,从楼下缓步走上来时,只有服务员和我注意到了。她在我旁边那张桌子面对着我坐下,叫了个时令果茶,还没喝就开始独自垂泪。这个时候,安慰她的机会就摆在我的面前,没有别人来争抢。已经接近十点,我除了叫服务员外,几个小时没张嘴了,走到楚楚可怜的斯白面前时,嗓子都生锈了一样。你……怎么了,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来,闻到一股淡淡的红酒气味。烛光摇曳,晃动着她微红的眼圈和鼻子,让我一时忘记了十秒钟前自己还在品尝失恋的痛苦。我给她倒了大半杯果茶,加了四块糖,我叫王臭蛋,你呢?没想到她噗哧一声笑了,我叫斯白,你的名字真有意思。直觉告诉我,这个时候不能问她为什么夜深了还一个人来这里,为什么要哭之类的问题,只需要陪着她就行了。看我只是盯着楼下弹钢琴的女孩子不动声色,拿个侧脸对她,她忍不住问我,你为什么给我杯子里加四块糖,我不喜欢太甜。不会太甜的,时令果茶刚开始喝的时候会很酸,所以要多加点糖,等第五次加水的时候,就酸甜适中了,我一边说一边示意她喝一口试试,如果是我,每次都先加六块。她喝了一小口,皱了皱眉头,再帮我加两块。接下来我们沉默了许久。她已经擦干了眼泪,一边喝着果茶,一边看我,看弹钢琴的女孩,看服务员,看这里所有的人。
你为什么叫王臭蛋,她突然对我的姓名产生了兴趣,瞎编的吧。我不置可否,告诉你,其实我还有一个身份,十六元议价粮。楼下那个女孩弹起《梦中的婚礼》,后来又弹了《献给爱丽思》、《秋日的私语》,伴着琴声,我给她讲起了关于十六元议价粮的故事。在弹钢琴的女孩子起身时,我说完了,斯白往时令果茶里加满水,把目光从一楼准备吹萨克斯的长发老外身上转过来说,你真幽默。
老外吹了一曲《回家》。我回到自己的位置结了帐,再来到斯白面前,快十二点了,你还要坐吗?嗯,她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两块糖说,拜拜。
推门出来,晚风拂面,我感觉又回到了自己、回到了现实。等在路边的的哥按了两下喇叭,我冲他摆摆手,散步回家。王……臭蛋,斯白追出来,远远的叫我。我停在原地,转过身望着她,等她一步步走到跟前。谢谢你陪我,我送你回家吧。斯白穿白色的毛衣,白色的高跟鞋,系白色的围巾,挎白色的皮包,只有裤子不是白色的,透过她迷人的身材散发出来的气质跟她的名字一样独特并充满了吸引力。斯白站着时跟我一样高,我们的目光得以更近距离的接触。她的眼睛里满是忧郁、无助和期待,我差点又一次失去了自己。很晚了,你打车回家吧,我家很近,走回去就可以了。既然很近,那我送完你再回去,她突然变得有点咄咄逼人。我天生缺乏拒绝女孩子的勇气,只好默许,让她走在我旁边。很快就到了小区大门口,她没有停,继续跟我走到了十三栋我家楼下。我望了望三楼,我到了,你还找得到出去的路吗?我不想这么早回家,去你家坐坐可以吗?我想斯白可能是喝醉了的。看着她游离的眼神,我进退维谷。呃……太晚了,我明天要上班,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斯白对我的反应有点失望,好吧,把手机给我。她用我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皮包里传出动听的铃音,我走了,谢谢你。
我没有给斯白打电话。直到认识了杜子,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
昨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她说她叫斯白,约我今天晚上去良木缘,不见不散。
推开良木缘的大门,我一如既往径直走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靠外边常坐的那个位置。现在是六点半,来这里的人还不多,演奏也没有开始。我要了个时令果茶,耐心的等待斯白。一会服务员拿来一只新的红烛点燃。我呆呆的盯着那跳动的烛光,时间似乎停在光影里,思想模糊一片。这时候一个单身女孩推门进来,缓步走上楼梯,服务员正要开口的时候,她扬手往我这里指了一下。跟上次不一样,斯白穿了一件颇带朦胧感的花衣服,长裤换成了短裙,裙摆晃动,整个人象罩着光环一样轻盈的飘了过来。斯白理了理藤椅上的靠垫,坐下来,久等了吧。不到一刻钟,约好七点,其实你也来早了,呃……你今天穿了件花衣服。哪有,白色毛衣、白色裙子呀。哦,是眼睛被烛光照花了。斯白还没到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空白,现在看到她了,却想起了杜子。下午杜子发了条短信给我,说她很生气,说我不该还想着那个女人。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沉重。
你是做什么的?斯白给我的杯子加了六块糖,倒上满满一杯果茶,盯着我问。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我已确定,斯白是那种让你在任何心态下都无法回避的女人。我在环保公司做设计,我叫王老五,钻石王老五。斯白又噗哧一声笑了,把我当邦德女郎了呀,王老五,詹姆斯·王老五,你好像有心事,说说吧,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我曾经有个女朋友,她叫漠阳。分手的时候她说,你并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不过是两个孤单的人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罢了,你离不开我是因为你离不开你的母亲,是因为你的恋母情结,你不需要恋人,你需要一个像母亲一样给你温情的女人,你总是做同样的梦,梦里总是你母亲,哪怕是噩梦都从来没有出现过我……
早上我做了个熟悉的噩梦。我背着母亲跋山涉水,妈妈,再等一等,就快找到医生了。路很长,却最终到了尽头,母亲从我背上挣脱下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向远处走,丢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给我,我迈不动腿,叫不出声,喉咙沙哑,不要走,别丢下我……每次噩梦都到此结束,回到现实仍感压抑。你感受过命运的捉弄吗?我从青岛乘火车赶回来,到蓉城站已经晚点三个半小时,回老家的末班车两个多小时以前就出发了,我只好去姑妈家歇一晚。刚进姑妈家的时候,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是我下火车的时候离开的。如果火车不晚点,或者哪怕就晚点半个小时,我刚好可以赶回老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命运拿时间跟我开玩笑,晚点的火车上,我和母亲擦肩而过,阴阳两隔,永不能再见……母亲不愿意等我,得知我即将回到身边的消息,她放弃了坚持。不能让幺儿看到我得病的样子,他会伤心的,就让他记着我原来的样子吧,母亲临走前狠狠抓着父亲的手,眼里满含绝望和留连的泪水。
母亲一生辛劳,从没迈出过她寄托着全部感情的穷乡僻壤。唯一的一次来到省城蓉城是在病重之后。到医院里检查出是胃癌晚期,医生建议马上就动手术。在手术台上医生惊呆了,居然有病到如此严重的人还能自己坚持走进手术室,其实医生不知道母亲头一天还在下地干活。医生没有继续下去,重新缝合好了伤口,这种状况已经无处下刀了!回到家里母亲日渐消瘦,胃痛也越来越频繁。母亲终日盘问父亲,我得了什么病呢,你怎么不带我去看医生了,听说富加镇有个赤脚医生的中药很灵的,带我去看看吧。父亲说你得的是慢性胃病,要慢慢养,然后就躲到一边暗自垂泪。有一天母亲病发,胃痛得无法忍受,又开始责骂父亲,慢性胃病要开刀的吗。奶奶一时着急说漏了嘴,到哪里去找医生呢,你的病是治不好的了。晚上母亲又病发,痛得在床上打滚,父亲起来给她擦汗,看到了枕头边只剩半瓶的农药……
母亲喝了药,虽然因为胃已经不能接纳任何东西而吐了出来,但死神却因此加快了他的步伐。父亲往上海打了长途。姐姐和姐夫立刻赶了回来照顾母亲。看着肚子越来越大的姐姐终日愁眉苦脸,心力交瘁,母亲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没有呻吟一声。姐姐在母亲声嘶力竭的痛骂声中离开家,回到了上海。母亲又固执的阻止父亲和亲戚们告诉我真相。
我魂不守舍的回到家,看到母亲静静的躺在棺材里,这哪里是我熟悉的母亲,我已经完全不认得了!我触摸着母亲冰凉的脸颊,晕倒在地。你知道什么叫痛哭流涕吗?母亲的法事上,祭文还没念到一半,我的鼻涕已经拉出一尺多长流到了地上。
斯白已经开始啜泣,眼圈和鼻子红红的。
对不起,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好像变成了祥林嫂,说起话来像个女人一样。
过去只是一段经历,而不要把它当成负担,斯白擦了擦眼泪,轻声的对我说。这句我时常劝解别人的话如今从斯白嘴里冒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并不熟悉,只见了两次,却两次都跟你说出了自己心里深藏的事情,我望着斯白,一脸尴尬。
讲个笑话吧,斯白给我们的杯子各加了四块糖,倒满两杯果茶,今天上课的时候教授讲得正起劲,发现有个学生居然睡着了,就让旁边的同学叫醒他,谁知道那个同学很不服气,瞪着眼说是你把他弄睡着的,要叫你自己叫。讲完斯白自己先笑了,一边脸上还挂着没擦到的半颗眼泪。我还沉浸在自己造成的气氛里,没有笑出来。斯白撅了一下嘴巴,失望的拿小勺子搅动着果茶,沉默下来。
第一章 插曲
又是一曲《回家》,我结了帐,和斯白一起走出良木缘。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问斯白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她也没说,但我想我们都没有料到今天说的会是这些。斯白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抬头望着我。今天她没有穿高跟鞋,比我矮了一点。我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没想到今天变成你陪我了,谢谢你,你住哪里,我送你吧。不送了,我也要谢谢你,从明天开始,我就跟过去SAY GOOD BYE了,斯白转过身朝磨子桥方向走去,夜色朦胧,远远只见晃动的裙摆,我也转过身,冲招呼我的的哥摆摆手,还是散步回家。
回到家时间还早,我打开电脑,登录QQ瞧瞧有没有熟人。嘀嘀嘀,一个人头晃来晃去,是杜子。臭蛋,跑哪里去啦,是不是跟女孩子约会去了!我赶紧回了讯息,在反省。暂时不用反省了,陪我聊聊天,杜子发了视频请求过来。我看到杜子脸色挺不错,不像还在生气的样子,就从小四到二号用不同的字号发杜子两个字过去,咦,怎么“杜子”越来越大。讨厌,你说今天都做什么了?我马上转移话题,你说个笑话吧,今天好闷呐。杜子眨着眼睛,闪闪的眸子望向天花板,给你讲个黄色的吧,她把话筒凑到嘴边,开始讲笑话。今天刚听上司讲的,有个富豪带女人去澳门赌博,赢了很多钱,富豪说我们用什么方式庆祝一下呢,女人想了想回答,做爱吧,于是他们在乘船的时候女人就坐到男人身上去了。杜子学着故事里的女人娇声哼哼,哎呀,怎么香港还不到呀……啊,香港到了,香港到了。噗哧,杜子自我陶醉似的笑起来,把话筒摔到桌子上,我这边一阵叮咚乱响。你怎么不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乱七八糟的什么呀。杜子瞬间变脸,小嘴翘得跟猪拱嘴一样,那你讲个好笑的!我今天听两个了,仍然没有心情讲。杜子乖,明天公司不停电,我想早点睡,你也休息吧,记得刷牙、盖被子,回来我给你讲经典的。我不回来了,杜子拍着桌子,臭蛋,坏蛋,鹌鹑蛋!我关了电脑,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做噩梦……
一觉醒来,打开手机,有条新到短信:新的一天来到了,好轻松呀,有空再约你,斯白。
耽误了一天,手头的事情比较多,我一大早就来到公司里,打扫卫生的张姐都还没来。公司名叫“浩淼”,是专业从事市政及工业环保项目的民营企业。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挨骂最多,是年轻员工里的老油条。其实挨骂最多代表做事情最多,位置重要,如果哪天不再挨骂,就哦嚯了。在公司我主要负责市政垃圾项目,从外出洽谈项目,回来做方案、初步设计、施工图设计,到跑工程现场,哪里都少不了我王臭蛋,甚至晒图抓壮丁的时候都经常抓到我王臭蛋头上。
副总办公室的门开着,我的顶头上司崔总来得比我还早。崔总工作精明能干,处事工于心计,为人八面玲珑,在公司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没有跟他打招呼,直接打开工艺设计室门,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开了电脑,这样显得事务繁忙,其实本来就忙。崔总听到声音就走过来,哦,臭蛋,你先把宁穗市污水厂的后评价拟个纲要出来,午饭后我们过去。这个后评价很烫手,本来是崔总亲自做的,可能是烫得起了泡,就扔给我。我望着桌子上两摞一尺多高的资料,脑袋都大了。宁穗市污水处理厂是较早的国债环保项目,已经投入运行有三年,现在需要做一个后评价,对该厂的技术指标、资金运作进行全面的分析,以考察国债项目投资的风险性、合理性及成效。我预感到事情难办,否则崔总不会把它推到我头上。但是没办法,谁让自己比人家级别低呢,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我用半天时间草草的翻了一下资料,拟了个初步的内容提要,打印出来准备下午出差时带上。快吃饭的时候骆甘县环保局长木瓦打电话叫我马上去选垃圾处理厂厂址,接着江南县垃圾处理厂开工典礼的邀请电话又打来找我。我被撵得鸡飞狗跳,索性跑到阳台上去抽烟,来个不理朝政。
杜子经常夸我,多几个你这样的环保人,早几日见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我说我也早几日呜乎哀哉,魂归故里。
下午一开始天气不好,但崔总还是开车带上我一起去往宁穗市。刚上高速就下起小雨,薄雾也升起来,减缓了我们的进程。臭蛋,你帮我把玻璃擦擦,看不清楚了——崔总开了雨刮器,但里面刮不到。我拿来毛巾擦干净一大块圆,崔总还是觉得模糊。我说“大锅”,你的眼镜也该装雨刮器了!听到我的提醒,他才发现眼镜片已经布满了一层水汽,是啊,很多人机关算尽却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殊不知谜底就在自己身上。我说崔总,你哪来那么多感慨,难得糊涂呀。就这样闲聊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宁穗市污水厂,天很快放晴了。罗厂长和化验室张主任接待了我们。刚在会议室坐下,崔总就接了个要紧电话急匆匆的开车走了。
小刘,你到海鲜大酒楼订个包间,罗厂长站在会议室门口冲外面大喊。我看看时间才两点半。罗厂长坐下来,扔给我一枝中华,王工,你看我们这个后评价怎么写呢,计委那边要得挺急的。我不紧不慢点上烟,其实我这边技术问题和经济问题都好写,关键是看计委和罗厂长你们的想法,调子怎么定我做不了主呀,我今天来主要想查点基础资料,包括污水厂进出水的水质指标、运行工况、项目从可研到设计及建设运行中的国债资金使用情况、厂里三年来的运行成本以及收费情况,有了这些我才好开工。罗厂长转过脸对着张主任,我们电脑不是有报表吗,你给王工拷一份。张主任脸色很尴尬,罗厂长,我们那些数据都是报给上头的,基本上都是经过处理的呀,第一手的资料很难找到了。我说张主任,要不你们弄一个污水厂运行情况的材料吧,从什么时候开始运行,到目前为止正常运行的时间及达标情况。听到我的建议,小张苦笑道,王工,给你交个底吧,我们厂建成到现在三年时间了,其实只正常运行了三个月,而且那三个月里连续运行的时间每次不超过十天。我吃惊的望着张主任,又瞟了一眼罗厂长,看到他欲言又止,很隐蔽的瞪了张主任。我叹了口气说,那只好把现在能查到资料尽量搜集起来,我先照实做,等计委那边调子定了再说吧。罗厂长只好无奈的点点头。
我要求张主任带我去看一下系统。来到处理系统前,看到设备和构筑物已经废置,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参观文物古迹。我注意到在老系统的旁边又建起来一套新的,张主任说老系统废弃了,必须要建新的,采用了新工艺,月底就调试了,投资大概五千万。我呆在那里,没有了语言。
跟张主任一起折腾了半个下午才搞到一些真真假假的资料。罗厂长打电话来叫我们去海鲜大酒楼碰头。我想要是去的话免不了喝酒唱歌洗脚按摩,就让张主任回话说我明天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出差,今天要赶回去。反正他们也不是专为我订的包间。
污水厂在城郊结合地,五点钟班车就开来厂里接人。我也坐上班车到城里长途车站。上路后我发现已经满满坐了一车人,差不多有四十几个。国家投入了四千多万建成的污水厂三年来成了晒太阳工程,政府每年还要大把大把撒票子来供养这几十号人,现在环境没有得到改善,只好又投来五千万,我这份后评价该怎么做?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杜子发短消息说计划改变了,可能提前回来,具体时间明天一早打电话告诉我。
白天的工作不如意,我一进家门就打开电脑写小说,希望能使自己与现实隔绝开来。写小说是我的业余爱好,断断续续写了几万字。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敲击键盘,进入我的虚拟世界。
写到午夜十二点,没了灵感,无法继续下去。我进入聊天室,起了个呢称叫“九百九十九朵煤气罐”,不像那些渴求 的男人遍撒渔网,见女性头像就搭讪,我只是点上一枝娇子,随意的看别人谈话。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一个叫“红装”的疑似女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好吧,就随便跟她聊聊。
煤气罐:在写东西。
红装:阁下是个作家?
煤气罐:业余作家。我,蓉城,南门,你呢?
红装:我,蓉城,北门。
煤气罐:难道我们就是传说中的南慕容,北乔峰?
红装:你写武侠小说吗?你很幽默,但是对不起,我对武侠小说不感兴趣。
煤气罐:是你先用“阁下”两个字的,我不写武侠。我,男,设计师,你呢?
红装:我必须也照你说话的方式继续回应吗?
煤气罐:随便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将作为我的小说素材。你是做什么的?
红装:你没看我的资料?
煤气罐:我看看,服务行业,范围太广,猜不到。
红装:你说一个服务行业的女性深夜来网上会是什么动机呢?
煤气罐:我想想……
红装:别想了,性服务。
怪不得主动找我,原来是给自己拉客,看来我的思维的确是短路了,我掐掉娇子,倒了杯牛奶,上了趟卫生间,回来时“红装”还在,索性继续跟她胡侃。
红装:设计师,发什么呆,你不约我出来玩?是不是设计师都是正人君子?
煤气罐:错,虽然我不是专业作家,但也跟专业的一样风流唷。你可以来我这里玩。
红装:你要是个强盗怎么办?
煤气罐:我加你QQ,发张照片你看看象不象。
煤气罐:看到了吗?
我们换成了QQ继续聊。我的QQ呢称是“我有一只小小鸟”,杜子曾经问我,你这个呢称是说我呢还是说你自己的那个?
红装:小毛孩子。
小小鸟:你多大?
红装:二十有五。
小小鸟:长得是比较显小,可是毕竟比你大几岁呀,呵呵,而且那是两年前的工作照了。
红装:后面那个是你的女朋友么?
小小鸟:同事,看得清楚我的名字吗?
红装:好象是看到了。
小小鸟:如果我真是强盗,你就可以报警说我名字抓我。你过来吧,我给你出打的费。
红装:你也太善良了,伙计,我是个妓女,你不怕遇到个强盗妓女?
小小鸟:我承认自己很善良,但也有点叛逆,我不愿意生活循规蹈矩。强盗妓女是怎么样呢,谋财害命吗?
红装:你不怕我劫财劫色?
小小鸟:要命没有,要钱有一条,嘿嘿。
红装:但是如果你抢劫我,我怎么办?我虽然年纪大,但尚未婚配,也觉得还没活够。
小小鸟:你不带钱包嘛,况且杀人越货的事情我不干的。
红装:我也不知道了,可是如果我们碰面了,你有办法让我安静的睡着么?
小小鸟:嗯?什么意思?
红装:没什么意思。
小小鸟:那好,你过来吧。
红装:我不知道。
小小鸟:不知道什么?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
红装:是的,我担心我的人身安全。
小小鸟:那你再仔细看看照片,看是不是透着杀气 。
红装:只是看那样子,我都能一招将你拿下,我会跆拳道。
小小鸟:哦,那我还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呢,我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而且我是做环保的,没有我,怎么能早日见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你见过这么有诗意的强盗吗,还能写小说,我发一个片断给你看看吧 。
红装:都市情感的么?
我把没完成的那部小说调出来,找了我比较满意的几段发到QQ上。
小小鸟:看完了没有?
红装:勉强看了一下。老实说,没什么感觉,激情的内容也看不到。
小小鸟:当然了,没有给你看其他的内容嘛。而且我又不是写黄色小说,我写的东西可是文学。
红装:你所谓的文学?
小小鸟:业余文学。
红装:你应该看一看路遥的小说。
小小鸟:真是缘分,我最喜欢的就是《平凡的世界》,虽然有一百多万字,但已经看了四遍了。
红装:也许,你永远体会不到,一个鱼能会体会蚂蚁在地上行走的感觉么?
小小鸟:有机会的话可以体会的,只要有沟通,尽管不能感受,但可以体会。
红装:为了防止你写黄色小说,我也建议你去看一看《简.爱》,还有《童年》。
小小鸟:不用防止,我不写,也写不好。你不打算过来了?
红装:不知道。
小小鸟:不知道?自己的思想不能左右?看来你对人生还是没有看透呀。
红装:我是个犹豫的人,虽然我也赚钱。
小小鸟:那告诉我,现在犹豫的是什么呢?
红装:我怕我看到你失望,我怕你看到我也失望,给你不好的感觉。
小小鸟:你不是看到过了吗?至于看到你我会怎么样,你不用怕。
红装:你很怀同情心?
小小鸟:可以这样说吧,我说过我是个善良的人。虽然作家总是虚构,但我说的这些话是真的。
红装:那我们,还做交易么?
小小鸟:你作主吧,说不定你会喜欢上我呢。
红装:但还是要收费!我不喜欢任何人,只喜欢钱。
小小鸟:好啊。我喜欢很多人,也喜欢钱,呵呵。
红装:幸好你不是女的,不然也和我一样了。
小小鸟:很可能哟。现在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红装:那么远,你会去接我么?
小小鸟:你直接打的过来,到好友多亚太店下,我在那里等你。
红装:你不是说什么锦绣路么?在二环路?内,还是外?
小小鸟:切,你不知道吗,好又多亚太店就在锦绣路跟科华北路的接口处呀,二环路内,蓉城的哥都知道。你就说棕北小区,到好又多下。
红装:好的,你的电话?你如果不在的话,我每天都要诅咒你得爱滋病,尖锐湿疣,淋病梅毒!!!还有,每天做噩梦!
我被吓了一跳,也许是内心深处的欲望在作怪,我还是告诉了她电话号码,继续跟她聊。
小小鸟:呵呵,大可以诅咒,我怎么会不在呢?
红装:你打算付我多少钱?
小小鸟:我也不知道,你说呢?
红装:二十。
小小鸟:你开玩笑吧?
红装:那你说多少?
小小鸟:如果你喜欢上了我,就给一百,给一个喜欢我的人钱没什么不值得的,如果你没感觉,就按你说的。
红装:可我不喜欢你呢?
小小鸟:我说了呀,你不喜欢我就按你说的,二十。
红装:勉强答应。
小小鸟:开玩笑的,你过来吧,我钱包里还剩了百八十的。
红装:那我现在就走。
小小鸟:快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路上小心。
红装:我也不记你的号码了,谁叫我今天接了个没有确定的生意呢?
小小鸟:我准在,不见不散,我还怕你晃点我呢!
红装:名字?
小小鸟:王臭蛋。
红装:你编的什么名字,难听。我叫成希。
小小鸟:很动人的名字。
红装:我虽然是妓女,但请你接我的时候,装作跟我很熟悉,我不希望给别人坏的印象,我有点虚荣心。
红装:但我穿的是拖鞋。也没化装。
小小鸟:化妆做什么,我不习惯女人化妆,你怎么脑子想这么多东西呀,怪不得记性不好,没空间记东西了。
红装:棕北小区?好又多?
小小鸟:是的。你现在在哪个位置?
红装:一环路北一段。
小小鸟:哦,用不了多少时间,大约十五分钟吧。你怎么穿的拖鞋呢?呵呵。
红装:今天想休息一下,没想到要接客的。还有,必须是你等我, 而不是我等你,要是看不到你的话,就咒你得各种怪病!还有,将来生不出来小宝贝!
小小鸟:我再写一会小说就出发,我出去大概七分钟到好又多,因为小区最近的门关了,我要绕一点,你看好时间打给我吧。
红装:不,你必须现在就去。我下了!记得等我,在好又多的大门口。
“红装”的头像变暗,我呆在显示器面前,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恍如梦境。我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路上车来车往,蓉城的凌晨,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风雨无阻。
去接?不去接?我的心理天平左右摇摆。考虑到一个女孩子冒雨从城北来到城南,考虑到失约我将受到恶毒的诅咒,加上那寂寞雨夜的蠢蠢欲动,我一口气喝完牛奶,硬着头皮出了门,对自己说把人接回来再作打算。
雨仍在下,冷风吹在脸上,我的脑子愈加清醒。不知道现在杜子睡着了没有,是否进入了梦乡,会梦到我吗?我犹疑的迈着步子,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通往刑场的阴暗小道上,杜子在路的尽头支好了绞架,怒气冲天的等我赴死。
我一眼认出了穿着红色拖鞋的“红装”,她站在街口,俯胸垂头,长发掩面,旁边有两个卖黄碟的妇女在窃窃交谈。雨夜里的“红装”显得无助、孤单。我走到“红装”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作出一副熟人的样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红装”仍然低着头,跟在我旁边,我问她看我象不象坏蛋,她没有言语,一串钥匙在胸前荡来荡去,脚上的拖鞋缀满水珠。我盯着那移动的红鞋子,好奇的问她,你怎么穿拖鞋呀,袜子也没穿,不冷吗?“红装”这才开口,我本来已经上床了,可是睡不着,就穿着拖鞋去了家门口的网吧,我也没想到会下雨。我拉了拉“红装”的衣袖,那走快点。“红装”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那是一张俊俏的脸,目光里却满是哀伤。
回到家,“红装”换了我的拖鞋,心事重重的坐到床边,头也不抬。我不知所措,只好到网上下起了围棋,盘盘皆输。僵持了半个多小时,“红装”突然开口问我,你睡觉吃不吃安眠药,我每天都要吃的,不然睡不着。我十秒钟才回过神来,我有时候也休息不好,但从来不吃安眠药。那你有酒吗,啤酒、白酒都可以,我多喝点就能睡了,“红装”语气里含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我的情绪越来越乱,只好退出游戏,对她说,我安眠药跟酒都没有,你这个人真奇怪。“红装”第二次抬眼望我,我们这个交易不做了吧,二十块钱我不要,一百块钱我也不要了,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我顿时涌起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为什么,你把我搞糊涂了!平静下来后我感到这样最好,便对她说,你睡吧,我继续写小说。这时候手机短信的声音响起来,我在心里骂了句“日本人!”,打开看是一句让我吃惊的话:我又不是妓女,等我成了妓女再跟你交易吧!
我回过头,盯着“红装”,你直接说行了,干嘛发短信?!
把你的体恤和短裤找出来吧,我想睡觉了。我给“红装”找出一件红色体恤和一条花格子短裤,然后点了一枝烟出了房间,等她换衣服。
来到阳台,看马路上车辆仍旧川流不息。不眠的蓉城,有多少红男绿女的欢叫,有多少歇斯底里的歌声,有多少面红耳赤的酒令……还有第二个人如我有此遭遇吗?我狠狠的吸着香烟,幻想着自己干脆也在这雨夜燃烧,化为灰烬。
回到房间,“红装”已经上了床。虽然脑子里谜团重重,但我还是没有情绪问她。我坐到电脑面前,胡乱翻着网页,就这样对付一宿吧。把电脑上的歌打开,你到床上来,不要脱衣服,跟我说说话,我睡不着,“红装”露出半个脑袋,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突然发现“接客”的不是她,而是我,我要做的就是她在网上说的那句话:如果我们碰面了,你有办法让我安静的睡着么?我困得不行了,索性脱了衣服也躺到床上,然而起初那一点欲望的星星之火已经完全被冰冷的情绪浇灭了。
我也睡不着,就问她,你为什么在网上说那些话呢,让我误以为你是……
你是说我犯了一个错误?“红装”有些伤感。
是的,你对我犯了一个错误,更重要的是你对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想如果不是我,你的错误可能会很严重。
我真的压力好大,每天都睡不着。我是在医院工作的,做化验。我有个十八岁的弟弟,平时不务正业,得罪了黑社会。半个月前他被三个男人打了,受了轻伤,我和我的家人都被叫到警察局去问讯,我从来没有被警察这样问过,也从来没有按过手印,我都不知道该按哪个手指。我简直要崩溃了。弟弟住在我上班的医院里,父母和亲戚都让我做一些虚假的报告,把弟弟的伤势说得严重一些,好多争取赔偿。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也不愿意做,于是就成了家族的公敌,他们都不理解我。我感到好可悲,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只有吃安眠药。
这跟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关系,你没有预感到这种做法的危险性吗?
我也不知道,失眠搞得我很痛苦。你不是也在犯错吗?你这样随便的接受别人,不怕染上点什么?
很对,我的错误也可能会很严重,我已经追悔莫及了。失眠不是一般的病,但很多中国人并不在意。其实它是一种心理疾病,是精神病,你心理上的问题解决不了,就会永远失眠下去。如果你没有一个明确的、正确的生活态度,你不清楚自己这一生是为什么而过,该怎么过,谁也帮不了你。你弟弟已经成年,他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并承担后果。为了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和一群不明事理的亲人就这样折磨和放纵自己,值得吗?
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跟你没有关系,就算我恨你一辈子,对你来说也无所谓。你只需要知道能不能原谅自己就够了。
“红装”慢慢靠过来,头斜靠着我,一颗泪珠滑落在我胸口,冰凉的悲伤瞬间浸入我心脏。我下了床,从壁橱里取出棉被扔到床上,独自裹着这床被子倒头睡去,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首歌是小刚的《忘记》。
朦胧中一只滚烫的手摸索着贴到我的腰间,在我神智渐渐清晰的时候,“红装”已经一丝不挂,将滚烫的身体挤向了我的后背……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手机响了。“红装”先醒过来,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喂了两声,你……你找谁?电话那头声音突然变得很大——你是谁?!
是我的电话!我机械般猛的翻身坐起,伸手去拿手机,慌张中抓捏不稳,手机“啪”的一声跌落,摔成两半……
我送走“红装”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杜子正在使劲按门铃,好像因为是那个按钮昨晚跟别人鬼混了一样。杜子昨晚才说今天早上打电话告诉我提前回来的时间,怎么人都回来了呢,半年后我才明白这只是我不了解的真相之冰山一角。
听到脚步声,杜子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钥匙,你给我滚远点!
杜子进屋绕了一圈,把钥匙扔给我,准备摔门离开。我说你去哪里,杜子的一只高跟鞋狠狠的踩在我的脚背上,出差!
又出差?
当我一瘸一拐来到公司上班的时候,正好撞见崔总,他狡黠的看着我,你这是?刚才在外面不小心撞的,昨天的工作有很多问题,要不要跟你汇报一下,我马上转移了话题。